第二十二章啞巴吃黃連(1 / 3)

月亮在片片條條塊塊的濃雲中緩緩滑行著,稀疏的星星黯然地閃著光。

袁大炮從知青大宿舍溜之乎也,沿著黑糊糊的路頭不抬眼不斜地回到家裏,感到憋氣又窩火。那次清林間歇吃早飯時紮根派與返城派的示威較量,雖然隊領導沒有明確裁判誰勝誰負,他總覺得給自己抖了一番小小威風,走路腰杆拔直了,說話也顯氣壯了。不然,今晚兩個排在一起集體傳達學習中央關於揭批“四人幫”的一批新材料,李晉請假不在,他怎去指責馬廣地哪裏去了呢?沒承想,讓馬廣地以假當真叫自己沒敢迎戰,讓大夥兒哄笑一通,仿佛掃掉了剛抖起的不少威風。他真不理解,長得勾勾巴巴個“冒牌知青”,人還稱他“二流屁”,除了挖空心思找媳婦,就是摳摳索索搞小古咚,竟有那麼多知青給他捧場。我袁大炮為了革命,可以說是叫幹啥就幹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起和不良傾向做鬥爭,敢打敢衝,是自己進步大夥兒嫉妒還是落後勢力嚴重呢?哎,怨就怨王肅和王大愣沒垮台時,讓張隊長對自己這個典型好好培養,這個張隊長蔫蔫登登行動太慢。要是提拔起來,也像張曉紅當個副場長,他們誰敢呢?張曉紅當典型提拔,都有啥?除下井救個牛犢子,全是耍嘴皮子,背一通毛主席著作。我袁大炮差啥?全是動真的。過“革命化春節”,李晉逃跑回城帶頭去追;夜間軍事演習衝鋒陷陣流了血;號召紮根,帶頭安了家;眼前鬧起返城風,自己又和田野雙雙站了出來……肖書記口口聲聲也講抓典型推動工作,到底要抓什麼樣的典型呢?看來,田野分析的對頭,能不能像張曉紅那樣當典型打炮,也就在頂住返城風這一舉了……

他坐在炕沿上生悶氣,臉憋得由紅到紫,又氣到張隊長身上,這個人太窩囊廢,沒有王大愣辦事嘁哩哢嚓勁兒。場黨委歡迎知青紮根,肖書記一再強調做好知青的安定工作,我和田野都向場黨委寫了紮根六十年不動搖的誓言書,又和李晉這夥返城派針鋒相對的鬥爭,你倒抓住這個典型,像王大愣樹張曉紅似的,大樹特樹我們呀,樹了我們不也就起來了你嗎?唉,他想著想著,感到從目前形勢看,和田野商量的目標很渺茫,要是真紮下根,和田野過一輩子也夠倒黴的,剛結婚那兩年,家裏家外一樣,挺革命味兒,現在似乎有些瞧不起自己,簡直成了她的小伺候了,唉,在張隊長麵前叫人感到憋氣,在馬廣地這幫小子麵前常憋氣,在家裏田野麵前也憋氣,憋,憋,憋吧,看能整到什麼時候,什麼成色……

門“吱”一聲開了。

田野作為排長代表去參加場三級幹部會議,看樣子一定是吃完晚飯,並喝了酒,場部大客剛送回來。她的眼半睜不睜,臉漲紅著,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嘴裏嘟囔著喊:“大炮,大炮呀,快……快拿茶水……水……來……”

袁大炮一把攙住,讓她坐在炕沿上:“怎麼喝這麼多?”

“不多不多,”田野搖晃著腦袋,雙手抓著袁大炮不放,“今晚喝酒高興了,肖書記、張曉紅都給我敬酒,表揚咱倆熱愛農場,紮根精神好羅……”

“真的?怎麼表揚的?”

“少羅嗦,一會兒再說,我口都要渴壞了,”田野迷迷瞪瞪地說,“快給我泡茶水。”

袁大炮連連點頭稱是,急忙去泡茶水,一拿桌上的暖瓶發現是空的,便轉身去抱草。

田野斜身往炕上一躺,聽見袁大炮抱草開門和關門聲,急急咧咧地大聲嚷:“怎麼,讓你泡點茶這麼費勁,不願意伺候老娘怎麼的?”她這些日子變化很明顯,在外邊像個堂堂正正的革命者,在家竟像個潑婦。袁大炮沒見過大世麵,乍初對“北京”這個字眼都敬仰,北京知青來了,敬仰北京人更不用說,和田野一結婚,覺得渾身上下都有驕傲的資本,給爸爸媽媽親屬朋友寫信沒少宣揚自己找了個北京媳婦,幾次春節從內心裏想領她回去,她不肯,不肯就不肯,那烏金市是煤城,又是小地方,可沒想到她怎麼變得這樣……

“哪裏話呀,”袁大炮把腦袋往屋裏一探,“暖瓶裏沒水了,我燒呢,別著急,十分八分的。”

田野急溜溜地沒有好腔:“知道我開會今晚回來,連點兒開水也不燒,你,你瞧著……”

“好啦,馬上就開。”袁大炮在大鍋裏隻填進一瓢水,沒燒幾把麥秸,鍋就開始響邊兒冒泡了,“等等,稍等一等。”

田野仍在炕上醉醺醺地直嘟囔。

刹那間,袁大炮憋氣窩火忽地煙消雲散,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快燒開水泡上茶端上去這一家庭生活的重要工程上。

說是重要工程並不虛傳,因為照顧田野要是一件小事兒不順心就會惹得她大發脾氣,幾天臉上不開晴,袁大炮就要受幾天窩囊氣。盡管隊裏來人時田野會裝出個“革命家庭”中互敬互愛的氣氛,可誰都知道袁大炮在已婚知青中是典型的氣管炎(妻管嚴)。人們背後評論說,這兩口子結合本來就是陰差陽錯,當年,場革委會號召知識青年紮根,全憑張隊長硬捏合。田野是一個堂堂的北京重點中學的老高三畢業生,袁大炮呢,才不過是個礦區普通中學的老初二學生,文化水平不般配;女大男小,年齡也不般配,田野比袁大炮大五歲;再就是田野長相有些粗陋,胖的幾乎上下一般粗,袁大炮肚子裏沒多少墨水和道道,卻細高個兒,還是滿像樣的小夥子……他倆不般配的地方太多,唯一般配的就是都想往政治上巴結,都想當官,都想當像張曉紅那樣出名的典型。田野當時嫁給袁大炮還有個小背景,報紙上曾大肆宣傳一個叫白淑嫻的女大學生嫁給了一個普通農民,她滿以為北京知青嫁給邊塞人,老高三嫁給一個初中生也可能會成為讚揚的典型,結果成了泡影,根本沒人理這個茬兒……

袁大炮見田野嘟嘟囔囔沒鬧起來,心總算是平靜了一些。其實,他畏懼田野也是表麵上的,心裏是一肚子不滿,也常自己翻騰,你田野理論水平、工作能力是比我袁大炮強,可結婚了,你就是我老婆,不說誰怕誰吧,起碼也得平起平坐。再說,你看人家那些知青結婚的,打是打鬧是鬧,有誰不生孩子的?她可倒好,今天他媽的不舒服,明天避孕藥,反正就是怎麼不給袁家揣崽子怎麼掂量!嘿,走著瞧吧,能樹成典型當上官兒或者是到頭來落空了,成年累月你要總是這個熊德性可不行,你傲氣你北京、老高三去吧,我也沒覺出你有什麼新鮮味來,放屁一樣熏人,腳丫子一樣臭,再這樣,我還不伺候猴了呢。

他把泡好的茶端上去:“喂,夥計,濃茶來了,解酒又解乏,來了,來了……”他學著飯店裏跑堂的口氣活躍氣氛,一手端杯,一手去拽田野耷拉在炕沿上的一條腿。

田野眼睛似睜似閉地坐起來,不去接杯,而隻是將嘴往茶杯沿上靠,剛貼邊兒又躲開:“熱,你要燙死我呀!”

“好,涼涼再喝。”

“這麼熱,什麼時候能涼好呀。”

袁大炮耐著性子應酬:“我到外屋晾一晾去。”

袁大炮把茶杯端到外屋廚房,用水瓢溜飄了幾個來回,放在嘴邊上用舌尖咂一咂,不燙了,重新端上去說:“夥計,快喝吧,不涼不熱,正好呀。”

田野把杯接過來,咕咚咚一飲而盡又把杯遞回去:“去,再泡一杯。”

袁大炮又倒上一杯照著剛才的樣子晾好遞上去問:“喝多少?是不是醉了?”

“醉,簡直是笑話!”田野接過杯子,嘴裏噴著熏人的酒氣,“我田某是斤八不懼,其實沒到量。哎,我的大炮,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你是不知道呀,今天的三級幹部會議開得特別振奮人心,會議延長了。肖書記講得特別激動人呀!吃晚飯時,挨個桌子敬酒,他敬完我,我又敬他……”

“肖書記講返城風的問題沒有?”

“講了,”田野胸有成竹的樣子,“這麼重要的事情能不講?”

“快說說,怎麼講的?”

“態度非常明朗。”田野來了精神頭,“肖書記要求各隊一定要做好知青的穩定工作,提出要堅決抵製弄虛作假返城的不良傾向,注意表揚樹立那些立誌建設社會主義新型農場的好典型,處理返城問題要嚴格按國家出台的政策辦,嚴把審批關;還特別提出各隊和場有關職能部門要狠刹在知青返城問題上的勒卡歪風……”

“這麼說--”袁大炮指指結婚時田野提議在梳妝鏡兩旁掛的長條鏡聯,“咱們是有遠見的,結婚結對了,和李晉那幫小子對著幹也幹對了?”

“那當然了!”

她得意地瞧了瞧那幅長條鏡聯,一聯是“紮根農場六十年”,另一聯是“心紅膽壯意誌堅”。她指著第二聯說:“大炮呀,我看,咱們在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上,虛心勁兒是夠了,領導讓幹啥就幹啥,弄得李晉那幫小子說咱倆是張隊長的‘哼哈二將’。紮根幹革命也夠勁了,上海、北京知青當中,男的女的都算上,也就我一個,按照兩句誓言對照對照,也夠心紅的了。就是這個‘膽壯’還差點兒勁,應該挺起腰,梗直脖兒,真正心紅膽壯地和返城逆流對著幹,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來幹到底了。”

“能行?”袁大炮神經興奮了。

“怎麼就不行呢,肖書記基本上指出一條路來,咱們就要在這條路上幹出點子名堂來。”田野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三隊沒人扛這杆大旗。”

“快說說,什麼樣一條路?”

“把穩定知青隊伍的積極性引導到建設大寨式生產隊上來。農場局提出要把三隊建設成第一個大寨式生產隊。”田野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攥成拳頭捶捶炕沿說,“三隊就這麼幾個能人,李晉不笨,勁兒不往正經地方使,帶頭鬧返城風。鄭風華勁頭不足,和白玉蘭一失戀,革命意誌衰退,成了大學迷。建設大寨式生產隊的事情,就得咱夫妻倆衝鋒陷陣扛大旗了,要是在這亂哄哄中搞出名堂來,那就棒了,全場典型,全省農場係統典型,說不定還是個全國打炮的典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