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炮讓馬廣地和丁悅純作弄那一通之後,想向田野學說,又想向隊裏報告,結果都沒說。田野本來就瞧不起他,說完更會被她埋怨是窩囊廢;向鄭風華和張隊長報告呢,誰不知道馬廣地這小子難纏,他壓根不會承認,本來就沒打著狐狸難說不再惹一身臊。這些天,把他憋屈得沒精打采,讓田野一掇弄,到考場鬧了一通被肖書記領到辦公室,還算寬心,肖書記肯定了他們的紮根願望農場是歡迎的,批評了他們鬧考場是不對的。他狠下心,遲早要在明處尋機報複一場,把憋在肚子裏的氣都排個溜幹淨,當然要排在馬廣地、丁悅純和李晉身上,尤其是馬廣地身上……
冷清的秋風吹拂著荒寥的北大荒,樹葉快落光了,豐收的田野變得越來越光禿了。
袁大炮割完一天大豆,隨著會戰大軍踏上了回場區的沙石公路。颯颯涼風吹拂著,使剛出一身汗水、襯衣還濕漉漉的知青們感到一陣陣涼意,都在加快著腳步。馬廣地背著木工修理箱,一蹦一跳地追逐小不點兒,從袁大炮眼前一閃而過,暴躁氣惱登時湧上心頭。這幾天別看見馬廣地,隻要一碰麵就來氣,他吐口唾沫,心裏罵道:你奶奶個龜孫子的,不用你蹦得歡,老子非給你點好瞧的……
“嘀嘀嘀,嘀嘀嘀……”
隨著身後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在他身旁停住了。張小康從車窗探出頭來打招呼:“袁排長,快上車。”袁大炮進了駕駛室後,見張隊長在裏坐著。一些知青見是隊裏的大解放,爭著上車,張小康“嘀嘀”兩聲,後屁股噴出一股濃煙,像隻貼著地皮的老鷹飛走了,把欲上車的幾名知青誆了個大跟頭。
“袁排長,你看--”張隊長從兜裏掏出一份文件邊遞邊說,“現在看來,紮根和返城的問題都上升到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個高度來認識了。”
“肖書記和我們談話可沒這麼上綱上線。”
“不是肯定你們紮根的願望是好的了嘛,肯定你們,就是否定他們,”張隊長一時間變得態度明朗,口氣堅硬起來,“鄭書記考完試回來,都吵吵說考得不錯,眼瞧也是飛鴿牌。”他歎口氣:“看來呀,農場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和田野這樣堅定的紮根派身上了。”
“噢?”袁大炮第一次聽到領導說這樣的話,心裏暖融融的……
“你看--”張隊長指指袁大炮接過去的文件說,“場部勞資科、衛生科、政工科和公安分局聯合發出了緊急通知,要求實事求是按政策辦事,狠刹弄虛作假的返城風,什麼假病退啦,假家變啦,假理由調轉啦,還特意強調警惕煽動知青罷工停產、集會鬧事,我考慮就是指李晉那些人請願那類事,對造成嚴重後果的,還要嚴肅處理呢!”
“我說不能沒人說話,就讓他們這麼胡作嘛!”袁大炮渾身都興奮起來,“這個文早就該下發,要不,那幫小子像發瘋似的在到處弄假材料……”
張隊長問:“指哪幫小子……”
“李晉他們那一小幫唄,這事兒還能有誰!”
“沒到我這兒來辦手續呀?”
“嘿,還沒到時候呢!”袁大炮掃了一眼文件,寫得是很嚴肅,特別是文件後那四個大紅戳子非常醒目耀眼,問張隊長,“這文件上沒提階級鬥爭新動向呀?場部開會也不抓啦?”
張隊長把臉轉向袁大炮:“可也沒人說不讓抓,我這些年是有條經驗,都吵吵抓什麼的時候,就培養不出什麼典型,有個火候問題……”他知道袁大炮兩口子的心理,聽說鄭風華考試考得不錯,好像增添了什麼動力,讓鄭風華批評那一頓,又讓肖書記在三級幹部會上也點了名,也是好一頓上火,這火就得靠袁大炮往外發。
袁大炮想再認真看一遍文件,大卡車猛地顛了一下,他急忙坐穩,手抓住車門的拉手,腦子裏閃出一個問號:“你說,這麼重要的問題怎麼不用場黨委的名義下發這個緊急通知呢?”
“這……這個問題呀,”張隊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忙改口,“他們就代表場黨委,場黨委也就是他們。這是一些和知青返城有直接關係的單位,讓他們也好抓嘛……”其實,他是覺得肖書記這個人太圓滑,對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就不能旗幟鮮明呢?對紮根派為什麼也旗幟不鮮明?就是不如王肅、王大愣辦事痛快。
“張隊長,”袁大炮瞪大眼珠子說,“我看,紮根農場幹革命是沒毛病吧,有這文件做後盾,就可以大張旗鼓地抵製那些搞歪門邪道返城的了!”他一攥拳說:“不吃包子爭(蒸)這口氣,不能這麼樣就讓他們返城了,得讓他們在這裏,還得規規矩矩地幹……”
張隊長點點頭:“有道理,不過,可不能亂來,要沉住氣,穩紮穩打,抓反麵典型,殺一儆百。”
“那鄭書記要考大學,考去吧,”袁大炮獻媚地說,“三隊大旗就得你扛了。”
“不能這麼說……”
“張隊長,”袁大炮抖抖手裏的文件,“這文件借給我,回家好好學學。”
“別弄丟了,就這麼一份,還要在全隊傳達。”
“是。”袁大炮點點頭,把文件揣進了兜裏。
解放牌大卡車在坑坑窪窪的沙石路上顛簸著,搖晃著,車廂板咣啷咣啷響著駛進了場區。
沉冥的秋陽,從小興安嶺峰後噴薄出一片片燦爛的霞光,抖散了西天邊際飛來飛去的朵朵灰雲,山山嶺嶺中那亭亭玉立的林中少女--棵棵白樺,那威嚴聳立的關東大漢--棵棵老柞樹,那剛敦挺拔的棒小夥--棵棵勁鬆,迎著颯颯涼風,相互低語,啊,北大荒的秋日傍晚,這麼雄渾、深沉。
袁大炮急匆匆回到家,把文件掏給了田野,又把在汽車駕駛樓裏和張隊長的議論學說了一遍。
田野看完文件咂咂嘴,沉思著。
袁大炮急不可待地問:“你什麼意思?”
“毛主席不是說過嘛,”田野凝思的樣子,慢悠悠地說,“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是先造成輿論準備,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
袁大炮接過話來說:“這就是說,要推翻或壓倒一種頑固而且有勢力的錯誤思潮,也必須這樣。”
“我的大炮,你變得越來越聰明了,真不愧是想搞政治的,”田野誇獎後說。“隊裏沒正式傳達這文件之前,咱們要先造輿論,打主動仗,這杆反返城風的大旗就咱們扛了。”
袁大炮一揮拳:“看來,這場反返城風的戰鬥一定要打了,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他接著問田野,“你說,這革命輿論先怎麼造吧?”
“唉喲,你到底是小地方來的,”田野顯出了血氣方剛的神態,“這事兒輕車熟路,要不,我這造反團團長不就白當了。”她接著胸有成竹地說起來,“先貼標語、大字塊,多寫多貼,先造成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然後再貼紮根誓言書,給場部廣播站寫封告全場知青書,建議召開反擊返城風動員誓師會……”
袁大炮:“那就先一個一個地來吧。”
田野吩咐袁大炮去請魏良辰寫大字塊,給他文件晃一晃,就說是隊裏的意見,自己打漿糊。誰知,袁大炮來了精神頭,說字體好點壞點沒關係,隻要表達意思就行,建議由田野親自寫,自己打漿糊。田野一猶豫,同意了,而且想出了多快好省的辦法。
袁大炮端著打好的漿糊,田野找到人從隊部宣傳組要來排筆、墨汁、彩紙,就近先來到女知青大宿舍門前,田野就地鋪紙書寫,袁大炮往牆根刷漿糊張貼,很快,一條非常醒目的大字塊標語攔牆腰貼上了:堅決徹底地貫徹執行場公安分局等四家單位聯合發出的緊急通知。
散步的知青,找鴨攆豬的家庭婦女,東蹦西跑的孩子們,湊過來一看,又是什麼“貫徹”,什麼“緊急通知”,雖然不知道什麼內容,這些年來類似這種標語很多,幾乎都不感興趣,掃一眼走了。
晚霞灑滿了西天,夜幕在悄悄降落。
袁大炮和田野又到與此毗鄰的另一棟女知青宿舍,攔腰貼上了又一幅醒目的大字塊標語,而且是紅紙黑字,格外耀眼:狠刹知青返城中弄虛作假的反革命歪風!
這下子可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知青們紛紛圍來,圍觀的人和上條標語一對照,料定這裏有來頭,“聯合緊急通知”、“反革命歪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這樣血淋淋的宣傳口號了,又是這兩口子赤膊上陣,引得知青們議論紛紛:中央有文件精神了?又要大抓階級鬥爭了?一些正在辦返城的知青尤為關心,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在標語前聚集了黑壓壓的一片。
袁大炮、田野也振奮起來,激動起來,又湊來一夥紮根派中主動幫忙的,很快在幾棟男知青大宿舍、大食堂、隊辦公室牆上都貼出了一幅幅引人注目的標語:
高舉紮根旗幟,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
錯來假走是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反革命口號!
……
夜色蒙蒙,北大荒遼闊的模樣混混沌沌了。寂靜的傍晚沸騰了起來。文化大革命乍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也沒有這麼熱鬧的場麵,仿佛要從這裏爆發一場什麼運動似的。
紛亂熱鬧中,有人發現,在貼過標語的地方,有四個人影也在貼標語,一個寫,旁邊一個用手電照著亮,一個刷漿糊,一個貼。這四個人神速般從一個地方很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原來這四個人是李晉、馬廣地、丁悅純和小不點兒。
他們身後也聚集了圍觀、跟蹤的一夥夥人。嗬,這夥人不是貼新標語,是追蹤著田野、袁大炮貼過的在修改標語。
這蹊蹺的新聞迅速傳播開來,圍觀的人蜂擁般又都朝這裏集聚而來。湧來的人打手電的,劃火柴的,湊到跟前幾乎與牆貼上臉的……
經過修改補貼,袁大炮和田野貼的那些標語就完全改變了原意:
機動靈活地貫徹執行場公安分局等四個單位聯合發出的緊急通知!
不能高舉紮根旗幟,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
錯來假走是糾正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偏激問題的創造性提法!
人越集聚越多,黑壓壓,嘰嘰喳喳,兩夥貼標語處各聚集著人群,兩夥中間是川流不息往返看熱鬧的人流,往李晉這邊來的人越來越多。當馬廣地在那條標語前頭隻貼上兩個大字塊,就變成另一種意思時,人群裏傳來了呼號聲、鼓掌聲。這騷亂,這亂嚷嚷的場麵和群眾情緒,頗有文化大革命初期校園大鳴大放、大字報剛上牆要奪權時的那種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