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大宿舍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像是蒙著一層神秘的麵紗。那時候,女知青們自己集資,把六扇大窗都掛上了碎花布簾,擋得嚴嚴實實。而且天一擦黑就要落簾,裏麵隻有模糊的燈光閃閃,像有什麼秘密似的。每當這時候,路過這裏的男知青們幾乎都要留戀地望上幾眼,那裏有正在熱戀的女朋友或者是心目中正追逐的對象,多想知道知道在這神秘的簾後她們正在做什麼?擦身子?寫情書?還是讓別的男知青約走了?猜不清,看不透,仿佛小碎花窗簾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一個神秘的問號,都是姑娘一個漂亮的臉蛋兒。神秘,剛進場的乍初,女宿舍對男知青們來說,是個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那時候,連隊又大會小會批評談戀愛、壓馬路,這就更增加了男知青們對女知青大宿舍裏的神秘感。特別是剛剛戀上、晚飯後沒事先約好又想約女朋友出去散散步的男知青,隻好在這女知青大宿舍的前前後後轉啊轉啊,瞧啊瞧啊,腦子裏什麼都沒有,就想自己盼望的女朋友能出來上廁所、或擦完身子倒水,或……在這一刹那就會被喊住,悄悄上去說出給定的地點“老地方”。可是,就是等不出來,到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時候,隻好求出來的女知青“傳書”,有的一傳便出,有的回信兒說散步去了,隻好還得在這女宿舍門前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很晚。啊,那女知青大宿舍啊,男知青們怎麼能不敲門而直接進去找呢?不,誰也不去,可誰也沒說不讓去。是因為在男知青們眼裏,在這些剛出校門還純潔天真的小夥子眼裏,那裏是個神秘的地方……
那也確實是女知青們自己也在偷偷搞些神秘小故事的地方。洗完臉、擦完身子偷偷擦雪花膏和香水,怕人說是“資產階級的生活作風”,因為確有因此被批判過的,偷偷照小鏡,偷偷看剛接到的求愛信……那樣神神秘秘。如今,這層麵紗撕去了,那小碎花窗簾已換了一茬,有時擋,也不像過去那麼嚴實,一點兒小縫都要掖好,現在是一扯就行,或許露著很大一個縫兒,索性有時就不擋。女知青們穿個褲衩、戴個乳罩就開始擦身子,偶爾有男知青敲門,隨便撿件衣服身上一披便是。
女知青們參加完修水渠大會戰回來,開始擦洗,值日生照舊已把熱水倒進每個人的臉盆裏。
“姐妹們,”袁玲妹擰幹冒熱氣的毛巾,擦兩下前胸突然用手拍拍後腰說,“你們看呀,我這腰這麼粗,肩這麼寬,臀部也變得這麼大,還返城回上海哩,走在馬路上還不讓人笑話死嘍--”
竺阿妹擦完身子正穿衣服,接過話來說:“哎喲,還說哩,去年春節我回上海走在南京路上,一位婦女在身後喊,‘胖嫂,去外灘怎麼走?’我回頭一瞧,是一位鄉下婦女,以為她喊別人,正左瞧右瞧見沒有那麼個胖嫂,她又衝我喊,我才知道就是喊我。我手指給她,那個不好意思喲!”
“哈哈哈……”廖潔隨著大夥兒笑聲說,“還都說東北三件寶--人參、貂皮、靰鞡草呢,還得加一件寶--東北盛產大胖嫂!”
女知青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樣開心,衝散了一天的疲勞。
“砰,砰,砰!”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不準進啊,不準進!等一會兒……”袁玲妹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衝著大門發出警告。
稍停,門又“砰,砰砰砰”地響起來。
“姐妹們,”袁玲妹跑到門口,後身頂著門,邊穿襯褲邊說,“肯定是個男同胞,怎麼樣?”她邊問著邊撒眸下整個宿舍已經沒有袒胸露懷的了,便說,“我要開門讓進了!”
她“吱”一聲拉開門,進來的竟是稀客馬廣地。他很少,幾乎是沒到女宿舍來過。
“喲,”袁玲妹大為奇怪,也不奇怪,“李晉的軍師來了,哪陣風把你吹來的呀?”
“還能有什麼風?”馬廣地的話語是唱高調兒,話音兒卻是逗俏皮,“是粉碎‘四人幫’的東風唄!沒有這東風,誰敢進你們這姑子廟呀!”
廖潔衝上來:“說話這麼難聽,怎麼說我們是姑子廟,是哪個姑子把你這野和尚招來的?”
“哈哈哈……”一陣哄笑,女知青大宿舍頓時活躍了。
“喂,”袁玲妹問,“馬廣地呀,你是不是來找韓秋梅的?”
“廢話!”馬廣地臉一沉,嘴一噘,給大家一個假戲真演的嘴臉,“我們離婚了,井水不犯河水,找她幹什麼!”
他不願意讓人公開揭露他和韓秋梅是假離婚,喜歡人家這麼問,高興這麼答,讓大家心領神會最合他意。一是讓人覺得他馬廣地遇事有辦法,有主意,這又是辦返城的事兒,讓人羨慕;二是這玩意兒別傳得滿城風雨都當成真的,這麼好的老婆別說讓別人撬行撬去,就是讓別人心裏惦著也不是滋味!
馬廣地嘴雖這麼說,兩眼卻在滿宿舍搜尋,幸虧這是女知青們洗擦的尾聲,否則是不會讓他進來的。這樣也還有不少穿上外衣而沒穿襯衣的,赤腳、披頭濕發那是普遍的,多數都是圓滾滾,胖乎乎,有的臉上還皺折折,笑話我馬廣地是“二流屁”、“冒牌知青”呢,哪有個知識青年樣啊?搬到男宿舍時說我們是無產階級老爺們,這是一屋子無產階級老娘們!
喲,看見了,韓秋梅在最裏邊牆角那兒坐著,看樣子是剛洗擦完,正在穿襪子。嗬,這一點挺好,她在家裏一天一洗腳,但不是一天一擦澡,自己也是在大宿舍跟這些上海哥們兒學的,讓她也學一學,回城後幹幹淨淨才像城裏人。
“爸爸,爸爸……”小荒一骨碌滑下大炕,挓挲著手跑了過來。
袁玲妹和廖潔一起把小荒截住。袁玲妹蹲下摟住他的小腰,腦袋一歪,像托兒所的阿姨哄小孩:“小荒,阿姨有上海奶糖,我問你,你說說,你爸爸和你媽媽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
“真離!”馬廣地在一旁火了,躥上幾步,“小荒,你說是真的,這不都不在一起過了嘛!”
小荒瞪著兩隻大眼睛,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心裏好奇怪,這個爸爸真有意思,嘟嘟囔囔說好幾次了,什麼返城、返城,什麼是返城?就是回奶奶爺爺家住嗎?那多沒意思,這裏幼兒園有這麼多小朋友,大宿舍還有這麼多好阿姨,給他各種上海糖、酸梅、巧克力,還有北京的餅幹、果脯……可真是老多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