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壯別曲(1 / 3)

真是出乎意料的痛快!

知青們沒有料到,城市裏推助返城風的風潮比農村、農場刮返城風的勁頭還大,家長、單位、社會一些方麵都在盡力盡責,最後通過市知青辦審定接納手續,比在農場辦簽發手續可要痛快多了。李晉、馬廣地、丁悅純的返城手續來了,就連潘小彪的也在出院前一天來了。上海知青奚春娣的病退接納手續來了,更痛快的是竺阿妹曾在的中專學校原定被定向輸送的工廠來招工了,鄭風華的入學通知書也來了……

說了算,定了幹。昨晚隊裏發生了一件新奇事兒,李晉和竺阿妹各自拿到返城通知書以後,辦完了手續,按契約舉行了沒有登記的婚禮!竟在“二勞改”家屬區借了一間半暫空的草房子,百八十名知青自願跑來裝飾“洞房”,雖是簡簡單單的結婚儀式,卻引得隊裏男女老少都來觀光!李晉在新郎講話中侃侃陳詞,正式宣布為與竺阿妹九年之久的馬拉鬆戀曲劃個休止符,同時聲明:別看我們沒有登記結婚,誰也告不贏我們是非法同居,回城落下戶口後即辦結婚登記證……

多麼滑稽、風趣,又是蒙著灰蒙蒙歡樂氣氛的多麼深沉的婚禮啊!

男宿舍、女宿舍、知青小家庭,一行行熱淚,一次次的喜悅。

說來也怪,知青們挖空心思地辦返城的那陣子,每個人都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城裏,眼下,這返城的手續已牢牢揣進了兜裏,即刻就可以甩手出發,卻誰也沒有動,有的竟握著回城手續,盯著長長大炕上的鋪位叭嗒叭嗒掉起了眼淚。這第一批返城的知青們幾乎都凝聚了這麼一種心思,下鄉來的時候,城裏又動員,又敲鑼打鼓戴花送行,不是那麼輕易;現在也不能輕易離開,九年多,差不多十年的時間啊,這是人生最美好的時段!好好回憶回憶那些充滿酸甜苦辣的故事,好好看看這方土地這方水,要繞著所有流過汗的土地、山林裏走一走……有的甚至提出,想再上一天班,而且不要工錢,比比誰出汗最多,算是為北大荒站最後一班崗。有的提出要和結下感情的老職工去吃一頓告別飯……奚春娣捧著返城手續淚水漣漣地說,她永遠忘不了有病時肖書記和他老伴多次送到炕頭的手擀麵加荷包蛋、天冷時被接到家裏,她要趕到場部和肖媽媽再在一個被窩裏睡宿覺,再吃一頓一個鍋裏煮的飯……

眼瞧就要告別了,一個紛繁多情的胸懷向北大荒敞開了!

李晉聲嘶力竭地宣稱:自己是三隊返城的“倡導官”,隻要一天不離開三隊,他就說了算!有項告別活動,凡是拿到返城手續的都必須參加,大家一致擁護讚成。

大雁飛走了,樹葉落光了,大甸子的野草枯黃了。初冬曠空在向風裏噴注著淒涼,從高空往下一點點克扣著太陽光裏的熱度,歡叫了春夏秋三季的拖拉機、播種機、收割機靜悄悄躺在四周是鐵柵圍成的農機場內,安然地忍耐著寒冷的襲擊和更大的考驗,他們似乎堅信,他們是北大荒土地上春光的播種者,即使春天還遙遠,也是已經開始在對他們進行新的春天的呼喚……

李晉要求:每個人都穿上下鄉時城裏發的那套黃棉軍裝,幾乎都已很破,絮花百綻,有的不想穿,想穿得新新鮮鮮,到時拍幾張照片。他大喝一聲:堅決不行!好在大家都留著,不管好壞要留個紀念。梁玉英、丁悅純等還戴上了壓了近十年箱底的那寫有“上山下鄉光榮”的小紅花和布條,有的還挎上了也是下鄉時發的有背帶的小水壺,滿滿地灌上了小燒“二鍋頭”,也像下鄉時斜背在身上,吃完早飯都到男知青大宿舍門前集合。

第一批返城的知青都是這般裝束按點趕來了。潘小彪已經出院,也趕來了。經過省和北京專家的診斷,他雙目失明已成定局,無法挽救。他戴著墨鏡,手持探路杖(這是馬廣地和李晉精心製作的),愣虎成了圍前跟後更不可缺少的“導盲朋友”。大家勸他不要參加了,胳膊還打著夾板,他硬是不肯,著急地爭辯:醫生講了,折骨愈合很好,隻要不跌著碰著,要多活動活動!

李晉來了,還戴上了當年發的黃棉軍帽。他撒眸一下,舉起右手大喊一聲:返城的戰友們,成一列橫隊集合!

大家迅速地站成了一個橫排。正要出工的知青、職工和家屬湊來了不少看熱鬧的。嘰嘰喳喳,猜不出李晉臨走又要搞什麼名堂。

“立--正--”李晉一本正經地大喝口令,“稍--息--”他比當年王大愣還威風凜凜,“荒友們,今天,我們第一批返城將要離別這裏的知青們由我倡議,統一搞這次活動,都必須聽我這‘倡導官’的指揮,否則決不客氣!下麵提三點要求:一是我當總指揮;二是大家要善始善終……”他說著往肩裏挪挪照相機皮帶繩,指指鄭風華說:“風華同誌,你的黨支部書記官銜已光榮地完成了曆史使命,站在這個隊裏就說明你是返城的普通一兵,可要聽指揮呀!”

他嚴肅的語言,鬧出一番滑稽的腔調,把大家都逗笑了。

“笑什麼?無組織無紀律!”李晉板起臉,指指周圍看熱鬧的說,“你們看熱鬧又不買票,還在這裏瞎笑,不守規矩統統給我躲開!”

大家“轟”地又笑了。

“笑就笑吧!你們愣笑我也沒有辦法。”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靜一靜,靜一靜!”李晉扯起嗓子大聲說,“別看我要求這麼嚴格,出發時不必站成排,箍一堆兒就行,可以嘮嘮喀什麼的。我在前頭,潘小彪挨著我,誰也不要掉隊!”他說完一揮手:“荒友們,開--步--走--”

李晉走在前頭,潘小彪左臂打著石膏和夾板,胳膊與胸平端掛在從脖子上套下來的一條白繃帶上,右手拄著探路棍兒,“愣虎”一會兒圍後,一會兒靠前,像頭小雄獅。自打潘小彪負傷後,它顯得更機靈了。它前走幾步,又退回來碰碰潘小彪的腿,像是通告可以前走。潘小彪睡覺時,隻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汪”叫個不停,像是發泄不滿。

返城小分隊擠成一團頂著涼風行進著,多麼像從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打了勝仗繼續前進的壯士,那樣雄赳赳、氣昂昂。

他們越走越遠,尾隨看熱鬧的人漸漸少了,最後沒了。

“等一等,我也參加!”

“喂--帶我一個!”

簇擁在一起的小分隊員們回頭一看,韓秋梅拽著白玉蘭的手呼呼地攆來了。

“喂,我說夥計,”馬廣地一擠眼,問韓秋梅,“你怎麼像撕不掉的膏藥似的,離婚了,還來粘乎什麼?”

“呸!”韓秋梅被羞紅了臉,使勁向馬廣地吐口唾沫,“咱倆當初怎麼定的?你要不老實,我給你折騰折騰!”

馬廣地連忙作揖:“太太饒命,太太饒命!”接著問,“你跑來,小荒呢?”

韓秋梅酸溜溜地一抿嘴:“在我舅舅家哩。”

大夥兒“轟”地笑了。

返城小分隊又繼續前進了。

“荒友們!”李晉把大家帶到“紮根林”旁一揮手說,咱們告別的第一站--就是這‘紮根林’!

他們站在“紮根林”旁,當年的情形曆曆在目:那是知青剛進場不久,王大愣在這兒樹起一塊“紮根碑”,要求每一名知青在碑後栽一棵紮根樹,形成紮根林,每人栽的樹杈上都掛有一個寫有自己名字的小鐵牌牌,並分工澆水、鋤草、施肥,確保其成活。之後,每到下鄉來場那個日子,就到這裏來宣誓一次,直到王大愣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