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壯別曲(2 / 3)

當年擀麵杖般的小鬆樹,都已長成大腿般粗,棵棵筆直,挺拔聳立,好一派方方正正的鬆林,枝葉簇擁著,樹幹傍臨著,狂風刮不歪,大水衝不倒,隻不過那些當年掛的名牌有的已不見蹤影,有的則隨著樹的增高被舉上了天空。但敢說,知青們來了,誰都能很快認出哪棵是當年自己親手栽下的。有的知青還一年一度拿著米尺來量高矮,鑒粗細,一筆一筆記在日記本上。

“李晉,”鄭風華果真把自己當成了規規矩矩的普通一兵,“我提個建議,來時栽下,走時告別,麵對這鬆樹林,我們每人留下一句話吧!”

“好啊,”李晉讚同道,“那你就先帶個頭吧!”接著吩咐大夥兒,“都動腦筋想,一個一句,一個個接著來。”

鄭風華略一沉思,像朗誦詩一樣抑揚頓挫地誦道:“鬆林啊,我們就要走了,你是我們知青群體留給北大荒的身影!”

丁悅純接著說:“啊,鬆樹林,你是我們知青風雪中摔打後堅韌不拔性格的象征!”

白玉蘭亮開了宏亮的嗓音:“從小到大的鬆樹林啊,你和我們一起走向了成熟!”

李晉早已想好,開口便說:“鬆樹林啊,你和我們曾以曆史使命為鞭策,一起在淒風苦雨中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奚春娣猶豫了一下說:“鬆林啊,你教我們找到了神聖的母親--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肖書記那樣的勞動人民!”

梁玉英一直心情不好,要離婚又不辦手續,是帶著羅亂和淒切心情辦完返城手續的。她慢騰騰地說:“鬆樹林啊,好樹苗栽在這裏,就像當年我們知青別無它路可走,理想化為烏有,專家、學者的苗子統統在這裏變成了曲蕒菜,喜逢春雨,重新長吧!”

“好!”

梁玉英這番話引得李晉、鄭風華、竺阿妹都鼓起掌來。

沉默,掌聲後沉默起來。

李晉:“潘小彪和馬廣地呀,你倆也得留幾句。”

“好吧,”潘小彪用探路杖指指鬆樹林說,“鬆樹林啊,我人走了,心還像你一樣,留在你根下的土地裏。我在這裏走過的人生路,無怨無悔!”

一陣熱烈的掌聲。

“馬廣地,”李晉催促說,“怎麼樣啊,來兩句吧!”

“我說夥計,”馬廣地眨巴眨巴眼睛,拉一把韓秋梅,用手指指林邊上一棵發粗杈的鬆樹說,“那棵就是我栽的,你細看看,一棵樹杈上長著兩根並連枝,就像咱倆穿一條褲子,永不分離,我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韓秋梅不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去你的!”

“哈哈哈……”

大家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洪亮。

“好啦,好啦,”李晉一揮手,“荒友們,跟我來--”他一邊走,一邊把照相機交給了韓秋梅,並告訴她怎麼拍照,拍什麼類的照。

李晉打頭進了鬆林,直至南端奚大龍的墓前。墓前是奚大龍生前栽的那棵鬆樹,之後奚春娣常來照料,那高高樹權上掛的小名牌還在,名字依稀可見,那是奚春娣描過幾次的了。墓前枯幹的鮮花,破碎的祭奠紙花、花圈厚厚壓了一層。

“叔--叔--”奚春娣倏地撲上去,趴在墳上大哭起來,“我要走啦,留下你在這裏啦……”

“春娣!春娣……”梁玉英、白玉蘭要上前去扶勸。

李晉展開雙臂把她倆攔住:“讓她哭吧,哭哭心裏痛快,也讓大龍在九泉之下聽著,他的荒友們是來淚祭的,是向他告別來了,告--別--來--了--”

他最後拖的尾音長長的,歇斯底裏般的呼喊起來,淒婉悲壯,震撼著鬆林,在浩淼空曠的冷空中飄蕩著,揚灑著。

在場的人都默默地低頭掉起淚來。

“荒友們--”李晉抹把眼淚,大聲說,“來,有酒壺的統統打開,咱們共同敬祭大龍同誌!”

有酒壺的人都打開了,讓壺嘴慢慢地傾倒著,一個個酒壺裏都灑落出了飄有北大荒淳香的麥頭酒。

“立--正--”李晉大聲喊,“一鞠躬,二鞠躬……”

每個人都隨著李晉的喊聲久久垂頭,久久躬腰,久久佇立。

韓秋梅找準角度,“啪”地一聲,攝下了這有紀念意義的鏡頭。

風大了,天更涼了。

他們告別紮根林,來到了西南山坡上知青們號稱的二十一分場,這是專門埋葬已故知青的一片墳塋地。

知青剛進場時,小興安農場共二十個分場(現在又改成了隊),本無二十一分場,要問誰選的地址,為什麼將過世的知青都葬在這裏,又是誰先命名二十一分場,已無法考證,這裏一個個小墳墓下,埋葬有北京、上海和北方不少知青的屍骨,大大小小已有一百二十三個,他們多數是患流行出血熱病故去,也有去救火、車禍、武鬥事件中殉難的,也有當時被關小號挨鬥自殺的。當時,流行性出血熱病頻頻出現,每年春秋兩季全場要發病二三百人之多,少說有十多人死亡,年複一年,誰能料到將要有多少知青葬身於此,便傳出了二十一分場的說法。幾年後,出血熱病得以控製,治愈率也開始提高,但二十一分場卻一直流傳著,被人們稱叫著。

陽光淡,冷風吹。

鄭風華靜默地環視下眼前這一片被枯蒿野草掩埋著的墳丘,深深地吸口氣,慢慢地呼出來,心情沉重地說:

已故的荒友們:

我們就要走了,你們卻永遠地留下了,不管走到哪裏,我們都不會忘記這裏還安息著一百二十三名荒友!當然,也還有一部分荒友繼續留在北大荒,將年年來替我們祭奠!

走的將要走了,留的將要留下,你們這些去的已經去了,但,必須讓我們永遠記住--我們都是曾在北大荒酸甜苦辣中肩並肩、手挽手戰鬥過的荒友,不管走到哪裏,荒友--將是最真摯、人生最有紀念意義的戰友!

鄭風華的話音剛落,李晉仰天大喊一聲:“祭酒!”

涼嗖嗖的東北風中,北大荒酒的淳香在飛揚,在飄灑。

李晉大聲喊:“立--正--,一鞠躬--二鞠躬--三……”

韓秋梅剛攝下一個鏡頭,馬廣地指指這片墳塋地,一揮手說:“弟兄們,咱們知青開始撤軍了,我建議,也撤銷這個二十一分場吧!”

“對--”

丁悅純隨著呼應,帶頭鼓起了掌。

他望著一片墳地,恨不能望到墳底,想看看已故的戰友們在那裏做什麼,激動地說:“撤銷的是一個名稱,永遠撤不掉埋葬下的血淚和苦水;在我們這幾個人心目中撤銷了,卻仍然在全場的老職工、家屬中和各奔他鄉的荒友心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