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字刀兒與字背兒(1 / 3)

那不過是一個字。

劉漢香正是被那個字迷住了。

鄉人說,那是個叫人懸心的字,那個字是蒙了“蓋頭”的。用鄉人的土話說,那像是“布袋買毛”,又叫“隔皮斷貨”。在鄉下,“布袋買毛”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斷貨”就有點哈乎了,那惟一憑借的,就是信譽和精神,這裏邊埋著的是一個“癡”。如若不“癡”,人總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萬年,“心”一旦被網進了那個字裏,必然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所以,人們說,她是讀書讀‘瞎’了,那字兒是很毀人的。

劉漢香是決絕的。由於那個字,劉漢香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在這個村子裏,隻有劉漢香是沒受過委屈的人。她生下來的時候,國豆已經是支書了。支書的女兒,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她的必勝是很驕傲的,再加上她讀了十年的書,正是這些書本使她成了一個敢於鋌而走險的人。

大白桃心疼閨女,大白桃為她哭了兩天三夜。大白桃說,閨女呀,你還小,你還不曉得這人間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長著呢,不是憑你心想的。再等兩年不行麼?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軍隊上提了幹,你再過去,這多好呢。劉漢香說,不行。她現在就得過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個樣兒,她就得現在過去。大白桃說,那是啥樣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麼?劉漢香說,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大白桃說,閨女呀,百樣都隨你,就這一樣,你再想想吧。你從小沒受過一點屈,他家五根棍,一進門都要你來侍候,你是圖個啥呢?!她說,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這時候,支書劉國豆說話了。他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他說,非要過去?她說,嗯。國豆說,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就不是吧。劉國豆怔了一下,說你再想想。有三條路你可以選:一條,縣裏、鄉上的幹部,隻要是年輕的,你隨意挑,不管挑上誰,我都同意。二條,你姨夫說了,在城裏給你找個工作,你先幹上幾年,把戶口轉了,往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三條,你如果認準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轉了幹,熬上了營職,你跟他隨軍去,我眼不見心不煩……劉漢香說,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劉國豆咬著牙說,我再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閨女了,咱就斷親了!

漢香默默地說,斷就斷吧。

國豆家的“國豆”,上梁一枝花,就這樣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糞”上了!

在婆家,劉漢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裏拍“餅子”開始的。一個高中生,在鄉下就是“知識分子”了,讀了十年書,也就讀成了那麼一個字,這一個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餅子的女人。

那時,在平原的鄉下,有一種粗糧做成的食品,叫“黑麵餅子”。這“黑麵餅子”是由紅薯幹麵加少許玉米麵在火鏊子上拍出來的。這種兩摻的雜合麵,先是要用水在盆裏攪和成雜麵塊,爾後一小團兒一小團地的托在手上,拍成餅狀,翻手貼在燒紅的鏊子上炕,炕一會兒翻翻,一直到翻熟為止。拍餅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熱,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餅子就冒黑煙了!劉漢香學著拍餅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蹲在那裏拍了整整一個早晨,待小半盆麵拍完的時候,卻發現她拍出來的餅子已是“場光地淨”了!那最後一塊餅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搶去,咬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口……家裏早就沒有細糧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劉漢香在煙熏火燎的鏊子前蹲著,兩手濕漉漉的,指頭肚兒上竟還燙了倆燎泡!臉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點詫異地望著這些“嘴們”……這時候,老五把咬過一個月牙兒的餅子從嘴上拿下來,訕訕地說:“嫂,你吃?”

劉漢香默默地笑了笑,說:“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會兒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裏就打起來了。

在院子裏,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說:“看啥看?我又沒問咱嫂要糖。”

狗蛋瞪著他說:“雞巴孩,倆眼乒叉乒叉,咋不饞死你呢?!”說著,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腳!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誰知,這廂鐵蛋也惱了,他兜手給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說:“你不饞?!嘴張得小廟樣,烙一個你吃一個……”鐵蛋這一耳光打下去,頓時,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臉,見血呼呼的,回過頭就跟鐵蛋抱著打成了一團!這時候,孬蛋從地上爬起來,跺著腳,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個,狗,狗吃了十二個?那鱉孫吃了十二個……”就這麼喊著,他衝過來,一頭抵在了狗蛋的後腰上!這邊,狗蛋正跟鐵蛋頭抵頭打架呢,身後又被孬蛋重撞這麼一下,一時火起,高喊著:

“刀,給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拚了!”瓜蛋膽小,先是在一旁縮著,聽到狗蛋叫他(平日裏,狗蛋跟他近些),就湊湊地上前去,拉拉這個,拽拽那個,忙亂中又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於是,一家人在院子裏滾來滾去,頃刻間打成了一鍋米飯!

聽院裏亂糟糟的,一片響聲!劉漢香圍裙一解,趕忙從灶屋裏走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滿臉的訝然!院子裏,洗臉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雞們飛到了樹上;一隻鞋摔在了豬圈的牆頭;蛋兒們哭著、喊著、罵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你拖著我、我揪著你,一個個泥母豬樣,扭成了一團麻花……劉漢香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片刻,她輕聲,歎歎的,也仿佛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