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字刀兒與字背兒(2 / 3)

“……也不怕人笑話麼?”

也就這麼一句,隻一句,所有的蛋兒們都停住了手。他們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個個大蛤模樣,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劉漢香站在院子裏,又氣又可憐他們。她望著破衣爛衫的蛋兒們,歎了一聲,默默地說:“……怪我,這都怪我。是我沒把飯做好。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你們了。要是還有氣,就來打我吧。”

蛋兒們一下子就蔫了。知道虧了理,一個個像勾頭大麥似的,誰也不說話。

鐵蛋臊臊地從地上爬起來,勾著頭想往外溜……突然之間,老姑夫從屋簷下躥出來了!在蛋兒們打架的時候,他塌蒙著眼,一聲不吭地在那地蹲著。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長了氣力,手裏掂著一把鏽了的老鐮,忽一下堵在了院門口,喝道:

“狗日的,反了不成?哪個敢動,我裁他狗日的腿!給你嫂認個錯!”

一時,蛋兒們都啞了,有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什麼。還是那老五,他最小,臉皮也厚些。他首先開了口,老五帶著哭腔說:“嫂,我錯了。我,我……再也不吃那麼多了。”

老四舔著嘴唇,羞羞地說:“嫂,忙到這會兒,你還沒吃飯呢。”

見老四這樣說,狗蛋也跟著說:“嫂,錯了。俺錯了。”

鐵蛋不吭,鐵蛋勾著頭,就那麼悶悶地在院門口死站著……

劉漢香聽了,心裏一酸,說:“是我錯了。正長身體的時候,吃還是要吃飽。別管了,我會想辦法。算了,都上學去吧。”

劉漢香的話,就像是大赦,蛋兒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劉漢香仍站在那裏,心裏卻亂麻麻的。按說,到婆家來,她本是有思想準備的。她覺得,隻要有那個字墊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稀裏糊塗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這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來考慮的。頓時,仿佛一個天都壓在了她的頭上,很沉哪!

老姑夫懷裏抱著那把老鐮,袖手站在那裏,長長地歎了一聲,喃喃地說:

“他嫂,讓你受屈了。”

劉漢香就說:“爹,我沒事,你忙去吧。”

於是,劉漢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紅薯幹麵,獨自一人繼續拍餅子。那鏊子火,一會兒涼了,一會兒又過熱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餅,放上餅,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貼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燙了,總是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煙來了!就這麼拍著拍著,她忍不住掉淚了,一臉的淚,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麼哭著、拍著,拍著、哭著……她心裏一邊委屈著,還一個勁地罵自己,說你真笨哪,你難道連頓飯都做不好麼?

誰料,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老五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這孩兒,鼻涕流到了嘴上,滿臉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語氣說:“嫂,有好吃的了!”劉漢香開初沒聽明白,就笑著說:“這孩兒,鼻子真尖哪!”這時,隻見老五把窩在懷裏的布衫往外那麼一展,像變戲法似的,笑嘻嘻地說:“你看!”

——隻見懷裏邊鼓鼓囊囊地包著六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劉漢香看了,臉色慢慢就沉下來,仍輕聲問:“小弟,哪兒來的?”幾個蛋兒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說:“不是。——小拇指頭頂鍋排!”這是一句鄉間的咒語,也是誓言。可蛋兒們還是不信,又追著問:“說,哪兒弄的?!”老五說:“換的,我用‘上海’換的。”鐵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兒就‘上海’了?!看我不錘你!”老五說:“真的,真的。我要誆你——小拇指頭頂鍋排!”劉漢香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弟,你給我說實話,烤紅薯從哪兒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數著手指頭說:“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張糖紙,玻璃糖紙,‘上海’的,跟小福子換了十二個彈蛋吧。又用十二個彈蛋跟二錘換了一盒”哈德門“吧。二錘他爹是賣肉的,他家有的是煙。這包煙,我拿給了窯上的老徐,老徐煙癮大,饞煙。他那兒有一堆紅薯,就跟燒窯的老徐換成了烤紅薯……”待說完了,眾人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就這麼倒騰來倒騰去,把熱乎乎的烤紅薯倒騰回來了。劉漢香歎了口氣,說:“小弟,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好上學吧。”老五就說:“嫂,我聽你的。”

當晚,劉漢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紅薯麵餅子全都端出來,放在了鍋排上,對蛋兒們說:“吃吧,敞開肚子吃,別餓著了。”

這頓晚飯,蛋兒們倒是吃得規矩了,一個個斯斯文文的,你拿過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搶呀奪啦。吃完飯後,一個個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細些,見劉漢香沒有吃,就悄沒聲地走進灶房說:“嫂啊,你還沒吃哪。”

劉漢香看了他一眼,心裏一酸,感激地說:“好小弟,我吃過了。”

就這麼一個“好”,把老四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飛紅。這孩兒,他扭頭就跑了。

可是,日子長著呢,日子總要一天天過的。劉漢香著實有些發愁了。她想,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就這麼,過門沒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來了。

那瘦是眼看得見的,先前臉上那暈紅,原是瓷瓷亮亮的;這會兒,先先就淡了許多,白還是白,就是蒼了些,隻襯得眼大。沒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麼頓頓紅薯饃紅薯湯的,涮來涮去,就把腸子涮薄了。劉漢香進門時還是帶了些“體已錢”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裏貼,沒有多久就貼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門去,就有人說:“漢香,你瘦了。”她就笑著說:“瘦麼?不瘦啊。”可她心裏想,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總得把一個家撐起來才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得把這個家撐起來。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讓人看看,她劉漢香是可以把一個家撐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