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要是細究,上海也是很狹的,因為在高樓的後邊隱藏著一條條曲裏拐彎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從這條或那條“弄堂”的“閣樓”裏走出來的——雖然看上丟很“派”。由於城市的大,也由於個人空間的狹,上海人說話的語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裏都含著一支“袖珍衝鋒槍”——有橫掃一切的氣勢,也有依依呀呀、一吐為快的憋悶。上海人是很講“體麵”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來的“花頭”,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計較的,計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別認真,也特別的周到細致,細致到了絲絲入扣、處處見巧的地步!應該說,上海是一個很女性的城市。在外灘,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氣把男人們熏得一個個裏裏氣氣、嘎嘎咕咕的,連說話都帶有一股糯米糕的氣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隻要一聽口音不對,先先地就對你輕看了三分!按說,在這樣一個讓人發暈的城市裏,一個來自北方的小個子男人是很難站住腳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邦菜”,甚至連江浙一帶的“娘希皮”都不會說……可誰也沒有想到,馮家的老五——這個諢名為“孬蛋”,官名為馮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上海之後,居然是如魚得水!
可以說,最初的時候,整個上海是馮家福用步量出來的。那時,他就像一個小黑豆掉進了黃浦江裏,有些孤獨,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個人也不認識,那些體麵,那些繁華,那些鮮亮和滋潤,都與你沒有一點關係。你想,那心裏會好受麼?好在他有地圖,他特意買了一份上海市區交通圖,一邊走一邊看,嘴裏念念有詞地背著那些區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麼“陸家嘴”,什麼“提籃橋”,什麼“外灘”,什麼“董家渡”、“龔家浜”、“朱家弄”、“鴨場浪”……這都是些什麼呢?拗口不說,一點也不洋氣。隻有南京路,淮海路,霞飛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記住了,那自然是他去買東西的地方。有時候,走著走著,忽地抬起頭來,看著那一幢幢的高樓,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覺得特委屈,特別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時候,就覺得嘴裏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沒有多久,上海這個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樓林立。你一個人也不認識,孤是孤了一點,雖漂漂泊泊的,然而卻沒有入去打問你來路,也沒有人關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說,他穿著軍裝呢,軍裝本身就會給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買東西也是帶著錢呢(當然是“姐”們的錢),隻要你拿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沒有人會妒嫉你(決不會像在鄉下那樣)……賬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給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後,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麼去乘公共汽車了,他開始串“弄堂”抄近道了……當他走進“弄堂”之後,他才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個一個的小閣樓,一幢一幢的石庫門房子,一間一間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就像是一個個疊疊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著各種小巧圖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說的那樣,實在是“螺絲殼裏做道場”……那逼仄,那豁亮,那擠壓,那精巧,那狹小,那滋潤,那惡言,那軟語,那從小弄堂裏溢出來的傲慢,一下子讓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麵目。也是人的日子,對不對呢?
在上海,他雖然隻是一個跑腿兒的小通訊員。可慢慢地,經過女兵們的一再宣揚,他竟然成了衛戍區最有辦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對來說,部隊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較少的,比如新近調來的軍官,或是剛剛隨軍的家屬,要是有個什麼事,也都托他來辦。比如,轉一下關係,辦個“煤氣證”,家裏安部電話什麼的,人們就說:找小福子,他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