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三年底,嘉慶皇帝帶著一班文武從東陵謁陵回來。隨行的大臣有王傑、劉墉,還有幾個蒙古額駙,一百多名隨從侍衛。嘉慶乘著車輦進入神武門,然後轉入順貞門,還沒有進門,隻聽得背後“嗖”地傳來一陣疾風,嘉慶不自覺地向前一伏身,再一回頭,隻見一個黑衣蒙麵人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向他飛身刺來。嘉慶嚇呆了,眾侍衛們也呆住了,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刺客的刀直逼嘉慶胸口,這時劉墉和王傑,以及幾個蒙古額駙拚命地跑上前,把刺客攔住。這刺客武功不是十分高強,不過幾招就讓幾個蒙古大漢掀翻在地,侍衛們也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把刺客捆了個結結實實。
嘉慶見刺客被抓住,竟然昏了過去,王傑等大臣一陣呼喚,他才醒轉過來。這件事太令人費解了,防守森嚴的紫禁城裏竟然會發生行刺皇上的事件。嘉慶驚魂未定,掙紮著坐直了身子,好半天才恢複平靜。他命令幾個侍衛把刺客押到刑部大牢,又對在場的所有人命令道:
“這一件事,誰也不能對外談,萬一走漏一點兒風聲,拿你們是問。”
這件事果真沒有聲張,嘉慶命刑部秘密審訊,結果刺客隻供認行刺純屬個人行動,沒有任何指使者。任憑用盡各種刑罰,都是這一個口供。嘉慶無可奈何,隻好暫且押下。幾日之後,卻傳來他的死訊,說是在大牢裏撞壁而死,更令嘉慶生氣。
這個消息沒有傳出去,因此皇城之內仍然一片平靜。轉眼間,就到了年底,再過兩天,就是嘉慶四年的元旦。嘉慶一直忙於應付多得繁瑣的大典,一日剛剛回到毓慶宮,準備休息一會兒,卻聽太監稟報說軍機章京管世銘求見。嘉慶心裏煩亂,本欲不見,轉念一想,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軍機章京必定有要事,否則,以這麼小的官,不會輕易請求覲見的。
管世銘風塵仆仆,進殿跪地請安。
“有什麼事就直說罷。”嘉慶端坐在椅上輕描淡寫地說道。
“臣管世銘冒昧覲見皇上。”
“出了什麼事,你倒說出來朕聽一聽。”
“臣受原首席軍機大臣、大學士阿桂臨終之托,有事向皇上稟報。”管世銘說罷,又不緊不慢地叩了幾個頭。
“阿桂有什麼話?你快說來。”嘉慶心裏納悶,有些急不可待。
“啟稟皇上,阿桂大人臨終之前,念念不忘要見皇上一麵,可是一直沒有機會。他身為軍機大臣,對和珅所為知之甚多,本來早應揭發,但為存身計,不得不忍氣吞聲。和珅目無王法,貪贓受賄,胡作非為。自太上皇歸政之後,又隱隱有不軌之心,阿桂大人囑臣不惜蟻命,也要向皇上啟明,他才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和珅有反意?”嘉慶微微沉吟,忽然眼睛一亮,問道:
“你既然早已知道,為什麼到今天才啟奏上來?”
“並非是臣貪生怕死。數年前,臣從軍機處遷到都察院,有言事之權,本擬將和珅不軌行為奏上,阿桂大人為救臣性命,出言阻止,並且命臣留在軍機處,臣隻好隱忍至今,身為軍機章京,無麵君言事之權,今日冒死麵聖,實不得已。”
“愛卿忠心可嘉,朕一定重重賞你。隻是,你仍沒有言事權,彈劾和珅又該如何?”
“啟奏皇上,王念林、禦史廣興等曾與臣談論和珅種種不法之事,二人均氣憤填膺,欲上奏彈劾,又怕重蹈曹錫寶、尹壯圖複轍,是以隱忍待發。如聖上有旨,二人定冒死上奏,則除掉和珅就有名目了。”
“此計不錯,這件事就著你去與二人接洽,適時而動。”
“臣遵旨。”
嘉慶這邊已經準備充分了,隻待太上皇撒手西歸,就立即行動。
太上皇乾隆過了八十九歲這一年新年,心情特別好。正月初二,天氣轉暖,乾隆精神為之一振,滿麵紅光,口齒也變得流利清楚了,命嘉慶扶著他,非要到殿外去看一看。他不時伸手撫摸一下宮殿的紅椅子、磚牆,還有花園中的幹枯的草木,走了一小會兒,身子累得走不動,隻好讓嘉慶攙著返回來,他倚在養心殿外,怎麼也不肯進殿,兩眼瞅著皇宮大門的方向。他在想什麼?是那一顆由遠而近的紅點。
今天,八十九歲的乾隆麵前是一片萬木枯凋的淒涼景色,不是百花爭豔的仲春,那麵紅旗,還遲遲沒有送來。他呆呆望著,長歎一聲,轉回了殿裏。在臥榻上,他提起發抖的手,在紙上寫下了這首詩:
三年師旅開,
實數不應猜。
邪教輕由誤,
官軍剿複該。
領兵數觀望,
殘赤不勝災。
執訊迅獲醜,
都同逆首來。
書罷,筆丟在地上,墨濺在地上,乾隆仰麵唏噓,涕淚橫流,仰臥在床上。他握住嘉慶的手,輕輕說道:
“父皇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可是又不知該怎樣說。朕知道你心裏對父皇不滿意,因為父皇犯了好多不能饒恕的錯誤,直到死,也沒有能給你留下一個安定的江山社稷,一切隻能靠你自己了。父皇的錯,你都知道,朕就不說了,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不該寵信和珅,和珅是個小人,父皇早就知道,也處處防他,朕也有說不出口的苦衷。朕死之後,你一定會除掉他的,父皇不會怪你,隻是求你,看在你皇妹的麵子上,賞他一個全屍,也不要誅他九族,你皇妹命苦,還要你照顧。和珅不甘心就戮,他握著九門提督的兵權,等朕死後,你讓他守在朕身邊不許出宮,他就不會動作起來。你能做到這些,父皇就放心了。”
嘉慶跪在床頭,泣不成聲。
第二天一早,皇宮中的哀樂衝破了混沌的天空,激蕩起來,宮女、太監的哭聲掩蓋住了瑰麗堂皇的皇宮。一代巨人,當了六十年皇帝、三年太上皇的乾隆皇帝壽終正寢,如一顆巨星殞落在朝陽的光輝之中。
哀樂聲還沒有結束,嘉慶皇帝就下了一道突如其來的諭旨,首席軍機大臣、大學士、九門提督、一等公和珅,大學士、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福長安奉命守鎮殯殿,不得隨意出入。隨後,又任劉墉為大學士,調閩浙總督朱珪為吏部尚書。
正月初四,嘉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去和珅軍機大臣、九門提督銜,奪掉福長安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銜。山雨欲來風滿樓,挺立在這裏四百多年的天子之城搖動了,巍峨的宮殿,森嚴的城牆,在淒厲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天空,蒙著一層的烏雲,如同躺在靈床上乾隆皇帝枯槁的臉色。乾隆眼睛半睜半閉,在縫隙之中,還能看見灰燼一樣的眼球,他似乎還有什麼不放心,也許是不甘心……
和珅兩手抓著小窗子上的鐵條,把臉貼在上麵。灰暗的天空給他的光亮更是少得可憐,但就是這一點兒,也要馬上離他去了。他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隻有乾隆那雙未闔的眼睛總是在他的大腦裏來回遊動,那是他臨死前留下的目光,那束目光,直到現在仍然停在和珅的脖子上。和珅毛骨悚然,不自覺地摸了摸脖頸,隻覺得那彎指痕樣的紅痣更深,更清楚。乾隆臨死前就那樣直呆呆地望著他,他還記得那句吞吞吐吐卻又令他魂飛魄散的話:
“婉嬪,你也隨我一起去吧……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和珅不知道婉嬪是誰,但他確實看到,乾隆的眼睛在盯著他,因為除了嘉慶之外,在場的隻有他一個人。現在,和珅才徹底明白,乾隆是讓他與他一起死,至於其他的,他仍舊莫名其妙,但脖子上的紅痣……乾隆臨死那種淒涼而溫和的笑容好像一團火,在心裏升起來,這是最令他感到親切的笑容,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經看見過。他感到那笑容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在召喚他、吸引他,的確,現在他正在向這笑容靠近。
“和大人,時候不早了,您該上路了。”
和珅被打斷了回憶,心頭潑上了一盆涼水似的,火一樣的笑容不見了,誘人的召喚也消失了。他回頭一看,黑暗之中,牢房的門口旁站著的大學士劉墉和另外幾個人正滿臉帶笑地看著他,那分明是鬼魅的身影,在黑暗中飄動著。他沒有料到這樣的下場,更沒有料到,文弱的嘉慶竟然有如此厲害。他後悔不迭,後悔錯看了這個書呆子。僅一念之差,半日之時,就淪為階下之囚,可惱可恨!假如嘉慶稍一遲疑,在太上皇駕崩不到三日之內,他和珅一定會在皇宮中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他沒想到,正當他要召集心腹密議的時候,被傳到宮裏,從此,他就再也沒有出去過,被直接送到了這個陰暗的地方。那些心腹,他再也沒有看見,隻是聽說福長安被處以監斬候,吳氏兄弟及蘇淩阿等人被貶,而他自己這二十餘年搜刮的近十億家財,也被查抄一空……
“為什麼我不再早一點兒動手?為什麼得罪嘉慶,為什麼貪汙那麼多,為什麼……”他捶著自己的胸口,心中暗暗地叫著、喊著,他好像忘記了身後的人影。
“和大人,你是自己動手呢,還是我這個羅鍋幫一把?”
和珅沒有敢回頭,他渾身無力地把手放了下來,慢慢走到房間當中。那裏有一張凳子,他長歎一聲,念道: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時水泛含龍日,認取青煙是後身。”
念完之後,就站到凳子上,把頭伸到白綾中,兩腿一用力,蹬翻了凳子,他肥胖的身子就這樣懸掛在了屋宇上。
屋子裏似乎一下子就明亮了很多,光線從小窗子中照進來,照在了和珅的身上,也照著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哀樂嗚咽著,悲風也驅趕著南下的雁群。山風怒吼著,吹動著一群人黑色的衣衫,呼呼地響。在一片肅穆莊嚴的氣氛中,千人儀仗護送著一代明君清高宗——乾隆的梓宮前往遵化聖水峪。嘉慶皇帝身穿喪衣,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騎馬守在梓宮旁邊,慢慢地向東而去。
裕陵,與乾隆的祖父清聖祖康熙的景陵相鄰,這是當初乾隆皇帝自己挑選的地方。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祖父的身邊,接受著自小就十分疼愛他的祖父的撫愛。他好像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在廣闊的山川中奔跑。梓宮被緩緩地放到了地宮裏,緊接著,一重一重的門也被緊緊地關閉了。隨著一聲渾厚的撞擊聲,最後一扇墓門也關閉了,嘉慶皇帝看到這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裕陵旁邊金黃色的樹葉稀稀疏疏地落了下來,秋風一吹,葉子到處亂跑,眼前的這一切都逐漸地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