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1 / 3)

半夜醒來,謝帆發覺自己病了。

這幾年氣候越來越不正常,全球氣溫都上升,“厄爾尼諾”肆虐,專家們給出的一個個緣由,前兩天已到“霜降”的節氣,本是冬天來臨的時節,可北洲市的氣溫還在三十攝氏度徘徊,大街上個個短衣短褲,夏天似乎沒個頭了,將秋季排擠得無處容身。昨天氣象台發了低溫天氣預警,可今天的氣溫依舊還是二十七攝氏度,怪不得民間有句話流傳:氣象台的預報,信不信由你,準不準由天。

下午有老同學從廣州過來,哥兒幾個好久沒湊在一起,格外興奮,談論起象牙塔內那段青蔥歲月,仿佛就在昨天,幾杯酒一下肚,個個滿腔熱血,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不知不覺間酒便喝多了。謝帆回到家裏,簡單洗個澡,往床上一躺便睡了過去,等他被窗口呼呼湧入的寒風吹醒時,身體已是一陣陣發冷,腦袋沉得像坨鉛,喉嚨如火燒般疼痛。

看來天氣預報還是準的,就是慢了一天,謝帆勉強支起身來,把窗戶關上,倒了滿滿一大杯水喝下,將整個人埋在被窩裏想捂捂汗,可症狀卻越來越嚴重,毫無半點減輕的跡象。他身體向來很好,一年到頭沒幾次頭疼腦熱的,但隻要一病就如山倒,煩人得很。迷迷糊糊地撐到鬧鍾響起,他隻覺額頭發熱,頭痛欲裂,渾身無力,看來感冒找上門來了。

又躺了半個小時,謝帆估計今天的狀態沒法再上班,便拿起床頭的手機,給總裁郭耀先和人力資源總監何士強發短信請病假。很快有係統信息回複,提示郭耀先手機關機,信息無法送達。這倒是意外,按領海集團要求,所有中高層管理人員必須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手機,是郭耀先上任後定下的規矩,他是身體力行,幾年來謝帆還是第一次遇到他關機的情況。隻是此時身體實在難受,他沒力氣多想,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過了幾分鍾,手機響了,謝帆看了一眼屏幕,是集團副總裁鄧漢文的來電,他不能不接。鄧漢文的語氣有點生硬,要按照以往,都是親切地稱他小謝,但今兒卻隻簡單地說:“謝助,生病了?”

雖然在病中,但謝帆心細如發,留意到這細節,忙說:“感冒了,低燒,待會兒去醫院看看。”

鄧漢文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九點半公司要開緊急會議,所有高層必須參加,不得缺席。你堅持一下,趕緊過來,開完會再去醫院也不遲。”

謝帆的腦袋還沒被燒糊塗,心知有特殊情況發生,掛了電話撐起身體換衣服,又喝了兩大杯水,洗了把冷水臉,漸漸讓自己的腦力運轉恢複過來,同時一股疑惑在心中升起,重要會議肯定得提前通知,可周五下班時還無聲無息,而且高級別的會議向來由自己主管的總裁辦公室負責組織,現在自己卻被蒙在鼓裏,到底是什麼會議如此緊急而神秘?

拿起手機時,一個念頭猛地在他心頭閃過——郭耀先破天荒地關機,難道……

想起這裏,謝帆再也不敢耽擱,拿了件大衣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就衝下樓,他全身發軟,沒力氣開車,便攔了輛的士,多給了師傅點錢,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開車。等他趕到公司會議室時,正好九點二十六分,財務總監溫華通、生產總監徐明德、媒介總監劉長川、項目總監邱輝彥、采購總監林慶懷、人資總監何士強依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隻是正中那靠背椅上正抽著煙卻不是郭耀先,而是主管工商的副市長李元茂,旁邊是市委組織部王副部長,集團兩位副總裁鄧漢文和甘霖分伴左右。

看到病懨懨的謝帆進來,鄧漢文示意他坐下,抬手看看表,低聲對李元茂和王副部長說了幾句,兩人點點頭,鄧漢文清清嗓子,宣布會議開始,由王副部長講話。

王副部長將煙頭擰滅,咳嗽一聲,他的表情嚴肅而沉重,說出來的話,就像千鈞重錘,擊打著每個人的耳膜,震得謝帆忘記病痛,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北洲市最大的國有企業,領海集團總裁郭耀先已被北洲市紀委雙規調查。

上周五,郭耀先還出麵接待兄弟城市的商業考察團,在會上“傳經布道”;十天前,他剛接受市電視台的專訪,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半個月前,他還連任市工商聯主席,據說將被推選為下一屆的全國人大代表;風頭之勁,根本沒有一點要出事的跡象。可隨著王副部長的一錘定音,誰都知道,掌舵領海集團六年之久的郭耀先時代已然落幕。像郭耀先這種級別,尤其是對企業有舉足輕重影響的幹部,紀委一般不會輕易動,但隻要出手,肯定相當有把握。

會上的氣氛極為沉悶,在座的高層們臉上仿佛戴著麵具,任由心中波濤洶湧,臉上卻木無表情,隻有王副部長低沉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一把手落馬,自然有人惶恐和害怕,但更有人歡喜,有人期待,這是職場常態。權力大洗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握不住機會,在洗牌過程中不能獲得利益,甚至還被淘汰。所有人都已經迅速調整思路,注意力集中為一個焦點:誰來接任?

謝帆的視線轉動,暗自注視著兩位副總,他想捕捉點蛛絲馬跡。鄧漢文緊抿著嘴唇,神情專注,手指無聲地在桌麵上輕扣著,他在集團十一年,輔佐過三任老總,做了七年副總,資曆比郭耀先還長,在現任高層中無人可比,在集團排名中,屬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甘霖則靠在椅背,神色從容,顯得胸有成竹,嘴角甚至帶著些許若隱若現的笑意,眼神灼得發亮。謝帆甚至覺得,他是全場最輕鬆的,或許還是唯一知道內情的人。

王副部長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口茶,將杯子放回桌麵的刹那,他一字一頓,“在郭耀先同誌接受調查期間,為確保領海集團的正常運作,經市委研究,決定由甘霖同誌暫時代理總裁職務,負責領海集團的管理工作。”

所有人的表情立刻起了變化,鄧漢文的眉頭不自覺地向中間一擰,隨即鬆開,眼光有些失落,像是望著遠方,但顯得有些空洞。甘霖一副平和的樣子,似乎早就知道果實唾手可得,收獲是自然而然的事。其他人更多的是遲疑。的確,如果要在集團內部提拔,那鄧漢文無疑是最有資格的人選,他幾乎主管過集團所有部門,對方方麵麵了如指掌,勞苦功高,深孚眾望。甘霖雖然和他平級,但他還是年輕了點,隻有三十五歲,而且是個“空降兵”,來公司一年,也沒什麼突出的業績,論資曆、功勞、聲望,兩人根本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不過,在場的人也都清楚,甘霖有一點優勢是鄧漢文無論如何趕不上、比不了的,那就是他的背景。

這一點優勢,就有著決定性的力量。謝帆發自心底地暗歎一聲,禁不住打個冷戰,剛剛隱去的頭痛又發作起來。他想用手去捂額頭,揉捏兩下太陽穴,可他知道,這時做任何動作,都可能被解讀為其他含義,於是隻能強忍著,用力拉了拉衣服,強自打起精神。

王副部長講完時,鄧漢文已顯得若無其事,又請李副市長做指示。李元茂先是表達市委、市政府對領海集團的關心,繼而肯定甘霖的能力,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受郭耀先案的影響,配合好甘霖的工作,使領海取得更大的成績。說到最後,他轉向甘霖說:“甘總,和大家說幾句。”

甘霖坐直身體,先用目光環視會場,有點睥睨四方的味道,隨後中氣十足地開口說:“感謝市委對我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做好工作,讓領海集團的發展邁上新台階,不辜負市委、市政府的重托,對得起一萬兩千名領海員工的期望。”

這是典型的甘霖風格,要換鄧漢文來講,他不會忘記加上“在座各位同事的精誠協作,共同努力”這句話。參加會議的全是集團位高權重的精英人物,沒有這幫人的支持,你能在領海這艘龐大的巨艦上玩出朵花來?不管私底下怎麼鬥得你死我活,但在正式場合,該給的麵子、該表的態度、該玩的謙恭,鄧漢文向來麵麵俱到,滴水不漏。但甘霖不管這些,或許是背後的靠山太過強大,他從來都是鋒芒畢露,盛氣淩人,郭耀先在位時,也以強勢著稱,兩人經常針尖對麥芒,會上拍桌子的事常有,隻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仗著多年的經營和正職的先天優勢,郭耀先還是能壓製住他,隻是沒想到笑到最後的,始終還是甘霖。

手機在口袋裏嗡嗡震動了一下,謝帆打開一看,是媒介總監劉長川發來的信息,隻有四個字:暫時代理。

謝帆抬起眼簾,看看會議桌對麵若無其事的劉長川。是的,畢竟隻是代總裁,性質上屬於過渡,雖然甘霖領先一著,但隻要一天沒有正式任命,這盤棋還有的是變數。平靜很久的領海集團高層,即將迎來的,恐怕是一場暴風雨的洗禮。

回到辦公室,謝帆倒杯水,吃了兩顆速效感冒藥,頭部的痛楚總算減退許多,就是感覺精疲力竭。這病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最敏感的時候來了個如山倒。郭耀先倒台,甘霖上位,剛剛變天,正是謠言滿天飛,個個睜大著眼睛,等著重新站隊,哪個中高層領導請病假休息,不管真病假病,供人聯想、傳聞的空間那可就大了。既可以說是對新領導不滿,故意軟抵抗,也可以說是心虛有鬼,怕受到郭耀先的牽連急出病來,不管傳哪種,總之不會有好話,隻有被動。再加上身為郭耀先的助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謝帆也被雙規協查,那可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自古以來,這種事情最令人們津津樂道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象。

想想也真是可悲,職場中人連生病請假的權利都沒有,不等謝帆感慨完,門被推開,甘霖出現在門口,開口就問:“病了?”

謝帆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啞著嗓子說:“感冒了,有點發燒。”

甘霖揚揚手,示意他坐下,一邊說:“讓行政部安排司機送你去醫院看看,開點藥或者打個點滴才好得快。”

謝帆指指桌上的藥片,“不麻煩,剛服過藥,感覺好多了。而且我最不喜歡去醫院,總感覺去那沒病也能查出病來。”

“我來接手,一大堆工作等著,看著頭疼,你可不能在關鍵時刻倒下,千萬保重身體。”甘霖開始轉入正題,意味深長地說,“真想不到老郭會出這事。”

謝帆沉重地點點頭,他清楚甘霖不是來發表評論,自己沒必要急著表態,急於見風轉舵,落井下石,反而落了下乘。隻聽甘霖接著說:“總裁助理是智囊,兼管著總裁辦行政部,是公司的大內總管,你又是公認的筆杆子、大才子,對上上下下的情況非常了解,人才難得。”他停一下,毫不遮掩地注視著謝帆,加重語氣,“我們在工作上的配合很順暢,我希望以後的合作能更加愉快。”

其實甘霖向來過於傲慢,和謝帆隻能算是普通的工作往來,談不上有多少私交。隻是謝帆很注意在高層領導間的平衡,尤其是三位老總,無論對誰,他表麵上都保持著工作上的良好配合,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是典型的不粘鍋,誰也說不清他屬於哪一派。也正因為如此,甘霖上任後第一要拉攏的目標也是他,至少他在班子會議上有一票,而謝帆父親的影響力,任誰也無法忽視。

雖然心中了如明鏡,但對方畢竟是當下領海集團的最高領導人,該給的麵子不能不給。謝帆放慢語速,以顯得態度莊重,“放心吧,甘總,我一定盡力配合您的工作。”

“那最好。”甘霖神色一鬆,站起身笑著說,“本來今晚想找你吃個飯,順便商討公司未來的發展計劃,但看來你沒狀態,就改天吧,好好休息,有事多聯係。”

目送甘霖離開,謝帆閉著眼睛,養了會兒神,剛想開始看文件,“咚咚”兩聲敲門,鄧漢文的秘書林曉君進來,將兩盒藥放在桌上,“謝助,知道您感冒,鄧總讓我送點藥過來,他上次去日本出差時買的,見效很快。”

“那怎麼好意思,謝謝鄧總。”從早上開始,奇怪的事就沒個停歇,一波一波,如潮湧般撲騰而至。待林曉君走後,謝帆拿著藥在手上端詳,像拿著塊燙手的山芋,搖頭苦笑。他給鄧漢文發條短信致謝,短短半個小時的會議,讓諸多人的角色和心態都發生轉變。甘霖會議一結束就來看自己,鄧漢文安排秘書送藥,這些重視程度不用半小時就會傳遍公司,並會添油加醋地在不同人的耳邊吹響,給他們留下不同的想法和印象。謝帆隻感到腦袋更沉,正在這時,一陣響亮的鈴聲將謝帆震醒過來,是老媽的電話,“中午回家吃飯,你爸有事找你。”

老爺子的消息還真靈通,謝帆倒了杯水,一口一口慢慢喝著,他在考慮的是,在已經開演的大戲上,自己到底將扮演什麼角色?傀儡?路人?小兵?衝鋒陷陣的大將?抑或是運籌帷幄,笑到最後的老帥?

謝帆父母的家就在領海集團老廠的宿舍內。雖然廠裏很多人都搬到北洲市新區,但謝家卻一直固守,隻為一份感情。謝帆的父親謝國棟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就進了領海集團的前身——北洲市第一食品廠工作,從小小的工藝員做起,一直幹到車間主任,生產部經理,廠長。九十年代初,食品廠為擺脫低廉的代工地位,大力進軍高檔領域,改名為領海集團。謝國棟順理成章成為首任總經理,他主打的“海風”果汁飲料,憑著獨特的口味和真材實料的品質風靡一時,之後推出的純淨水、礦泉水也是連戰皆捷,一躍成為國內飲料品牌中的前三甲,為領海集團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謝國棟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八年才退下來,先是到市發改委當副主任,現在又在市政協當常委,要論對領海集團的曆史貢獻,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一轉眼八年過去,領海集團先後換了鄒凱和郭耀先兩任總裁,和謝國棟打江山的元老們要麼離開,要麼退休,他的影響力日漸減退,但瘦死駱駝比馬大,聲望還在,否則以謝帆三十三歲的年紀就當上領海集團總裁助理,進入集團核心決策層,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為大半輩子都在為領海的事業奮鬥,謝國棟自覺已和領海融為一體,對領海的情況極為關心,甚至讓人覺得熱心過頭。古語有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算人再有感情,再有地位,既然離開,就該留下舞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戀戀不舍,心有不甘,繼而指手畫腳,隻會讓後來者有活在前人陰影下的感覺,長此以往,雙方必定矛盾叢生。接班的鄒凱就是不堪謝國棟頻頻指手畫腳,憤而反擊,但謝家在領海集團的勢力遠比想象中強大,在一大班老臣子的軟抵硬抗下,被架空成光杆司令,失去指揮和控製權,任期未滿便黯然下課。而第三位總經理郭耀先則聰明得多,他表麵上對謝國棟推崇備至,不時登門請教,對參加工作沒多久的謝家獨子謝帆著力培養,步步提拔,換得謝國棟的支持,繼而暗中出手,一步步將關鍵崗位的謝家班換掉。等謝國棟從位高權重的發改委調政協養老後,郭耀先已在不露聲色之間完成權力新布局,從而讓領海集團進入他的時代。此時,縱有天大的意見,謝國棟也隻剩下吹胡子瞪眼的分兒,失去了翻天覆地的能量。不過對謝帆,郭耀先還算夠意思,一年前便提升他到總裁助理的位置,也算對功勳卓著的謝老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