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2 / 3)

謝帆進門,剛把手提包手下,從廚房出來的母親隻看了他一眼便問:“生病了?”

“小感冒,不礙事。”謝帆擺擺手。

聽到他的聲音,謝國棟從書房裏出來,迫不及待地問:“郭耀先的事,有什麼說法沒?”

“隻知道是雙規。”謝帆坐在沙發,無精打采地回答,“但具體什麼案情,還不清楚。”

“不會牽涉到你吧?”謝國棟語氣中透著擔憂,緊盯兒子。

“不可能,我和他就是工作上有往來,真有些違法亂紀的事,輪不到我去接觸。”謝帆堅決地說,“爸您別擔心。”

“那就好。”謝國棟鬆口氣,興致勃勃地說,“拔出蘿卜帶出泥,很多人睡不著覺,尤其是那些抱錯大腿的。”

“那得看郭耀先到底犯了什麼案,牽連有多大。”謝帆說,“不過人事變動勢在必行。”

“你看你,兒子都病了,還有心思談公事。”母親邊忙著給謝帆倒水,邊埋怨老伴兒。謝國棟一頓,等謝帆喝口水,接著又問:“會上的任命,你怎麼看?”

“很正常,他是尹成易前秘書,市長跟前的紅人,這層背景,誰比得過他?”

“鄧漢文能服氣?”謝國棟冷笑著說,“他甘心當千年老二?”“胳膊哪能拗得過大腿?就算他再不服,也隻能認命。”

“那可不一定。”謝國棟有點失望,搖著頭在兒子身邊坐下,“說這話就證明你還嫩,早上的任命,其實味道太多,鄧漢文應該品得出。”

謝帆沒開口,等著父親發表高論。謝國棟興致勃勃,將仔細分析了一上午的結論道出:“如果真要讓甘霖上,何必來個暫代?就算郭耀先案沒查實,暫時不能免去他總經理職務,但先任命甘霖為常務副總管全局,不是更名正言順?現在還是副總,職務和級別上和鄧漢文沒兩樣,你說這代表著什麼?”

“尹成易的能量,還沒大到讓市委正式任命甘霖上來。”雖然狀態不佳,但父親說的,謝帆早上就想過,隻是他不想說。在教導兒子進行鬥爭時,謝國棟的精神狀態,仿佛又回到當年縱橫馳騁,指點江山時,所以在父親麵前,謝帆樂意當聽眾,讓一頭叱吒風雲的老虎,進入暮年後,繼續享受少有的激情時刻。

“尹成易畢竟不是市委書記,他和沈惠琴的爭鬥,又不是秘密。”謝國棟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但依然從中射出一道精光,“你覺得沈惠琴會那麼輕易就讓政敵的女婿當上市裏最大國企的一把手麼?連個第二把手的任命都不給他,這隻是兩人博弈的結果罷了。”

“所以鄧漢文還有機會?”

“肯定,市長又怎樣?總不能直接來管領海吧!隻要甘霖開展不了工作,業績提不上來,鄧漢文再一運作,大把機會取代他。”謝國棟說,“這點鄧漢文應該心裏有數,以他的根基資曆,要給甘霖使絆簡單得不得了,接下來就是兩人大幹一場。”

說到這,謝國棟緩過口氣,指著兒子說:“這將是你最好的機會。”

“我的機會?”謝帆裝著不解,“他倆之爭,我能有什麼機會?”

“當然有機會。”對兒子思路之遲鈍,謝國棟有點恨鐵不成鋼,要不是看他抱恙在身,幾乎就要罵上兩句,“要想贏,最重要的是什麼?其他人的支持!甘霖有任命,鄧漢文有資源,半斤對八兩,誰能發揮好優勢,誰就能領先。他們下一步得拉攏中高層,尤其是班子會議的成員,增加自己的票數和實力,而隻要他們一動,你也可以和他們進行利益交換,比如最簡單的,不管最終他們兩人誰上,副總的位置總要空一個出來吧?”

雖然年紀大了,但謝國棟的思路一點也沒退化,隻要有關領海集團,他就像打了興奮劑,條理清晰,切中要害。隻是在謝帆看來,現在的領海,早就不是以前他一呼萬應的時代。而且自己能交換,其他高層何嚐不能交換?而且,父親還忽略了一點,就是郭耀先原先的勢力派係,這才是最有價值的基本盤,樹倒猢猻散,誰能將他們接收,將是壯大實力的最佳途徑。至於自己這中間派,他們頂多是拉攏,但絕沒到要拿出重要底牌來交換的地步。

“還有一點,就是郭耀先突然倒台,甘霖在中間出了多少勁。”謝國棟意猶未盡,“他玩得太絕,不給人留生路,別人也不會讓他好過。”

母親把飯菜端上來,“吃飯了,你們爺倆別一聊就沒個完。小帆,你可很久沒帶婷婷來看我們了,小鬼頭不會把爺爺奶奶忘了吧?”

“這星期吧,我把她帶過來。”謝帆的心緒波動得厲害,沒有半點食欲,勉強吃了半碗飯,便放下筷子,“你們慢吃,我先去休息。”

剛走進房間,手機的信息提示音響起,發信人是潘依彤:“我請一段時間假。”

潘依彤是郭耀先的秘書,按集團人員編製,所有總裁和總監秘書都歸總裁辦管理,向謝帆請假是正常程序。隻是這班秘書仗著有領導撐腰,一般不拿這規定當回事,需要請假時,往往和領導說一聲便好,很少拿總裁辦當回事。郭耀先上午才出事,潘依彤中午就來請假,其中的意味可就深了,特別是兩人的關係……

謝帆坐不住了,回撥過去,提示關機。難道她已經在接受調查?郭耀先到底犯了什麼案,又還要牽出多少人?謝帆心中發涼,合著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甚至感到更加難受,但能做的隻有兩個字——等!撐!

這幾天來,領海集團成了個大舞台,熱鬧非凡。尤其是基層員工,茶餘飯後平添不少談資,個個變身靈通人士,仿佛有千裏眼,順風耳,一大堆充滿想象力和別有用心的小道消息此起彼伏,令人啼笑皆非。中層方麵則相對低調,互相交流,打探消息的不少,但限於位置,他們知道的大部分止於皮毛,隻能觀望著上麵的動作,打著自己的算盤,相機而動。至於那些原本和郭耀先交情最深的人則惶惶不可終日,一有風吹草動便心驚膽戰。真正低調的,反而是在九樓、十一樓辦公的高層們,尤其是萬眾矚目的甘霖和鄧漢文,沒有任何動作。星期一的會議,就像在他們中投入一塊石頭,雖然激起一圈漣漪,很快就消弭散盡,而他們的沉默,又給了其他人充分想象和傳播的空間。

謝帆知道,平靜隻是風雨到來前的征兆。兩位副總不可能沒有動作,他們隻是邊等著對方出招,邊私下緊鑼密鼓地串聯。能做到這一層級的人,都見過大風大浪,誰沒有駕馭的手段?麵子上的和風細雨隻是讓觀眾看看,私底下的刺刀見紅才見真章,這是不為人知的真正角力。將自己放在明處,一招一式曝光於天下的是白癡,真正的高手,講究的是蓄勢待發,一擊即中,一鳴驚人。

周五八點半剛上班,謝帆就接到甘霖秘書的電話,讓他過去。他們這班高層,不受考勤約束,時間自由得很,大部分早上十點能到辦公室就不錯,而除非早上有會議或領導視察,否則是看不到甘霖人影的。下屬們都摸清他的作息規律,中午十一點多到公司,然後看股市,三點收市後才開始處理工作,天天晚上有飯局,五點左右就走人。有事要找他彙報,就必須把握好每天這兩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在謝帆的印象中,準時上班,對甘霖來說應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甘霖昨晚剛理過頭發,看起來精神奕奕,見謝帆進屋,隻說了一句,“你通知一下,下午三點開班子會。”

謝帆吃了一驚,公司固定的班子會議每月一次,在第一周的周一下午舉行。周五由於大家等著過周末,心不在焉,工作狀態不佳,除非極緊急的事情,一般不安排會議。但他還是翻開筆記本,一邊問:“要通知會議內容麼?”

“沒什麼具體內容,我剛負責全麵工作,一些問題和大家溝通商量,聽聽意見。”甘霖說得很輕鬆,“晚上你在滄浪閣定一桌,開完會聚餐,然後再去錦華開包廂唱歌,明天休息,大家正好樂一樂。”

謝帆詳細地記下,甘霖點上一根煙,猛吸兩口,話鋒一轉,“上個月的會議,對車間生產設備更新換代的事,沒能定下確切說法。這次你怎麼看?”

“我們的設備是該換。隻是一下投入那麼多資金,壓力恐怕會很大。我看是不是分批上馬,逐步解決。”謝帆想過這事,集團第一到第四車間的機器設備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使用至今,未曾更新,生產效率、質量和自動化程度已完全跟不上業界發展步伐,近年來更因機器老化而故障頻發,對產能造成很大影響,不利於市場競爭。郭耀先早就想將其更換成全自動設備,上兩次高層會議,專門拿出來討論過,但並沒能取得共識,主要是資金問題,按估算,整體改造的投資,不低於兩億五千萬。而集團去年才耗費巨資建成新辦公大樓領海大廈,要再拿出這筆錢,近乎天方夜譚。

“那就是說,隻要資金能解決,你讚成更換設備?”

“是的,這是好事,能提高公司的競爭力。”

“那會上你可要暢所欲言。”甘霖笑了笑,眼神在煙霧中閃爍著,“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回到辦公室,謝帆翻了翻會議記錄,在前兩次會上,甘霖並未有何明確表態,模棱兩可,而上台後,他就準備推動此事,如果能成,倒真是一筆耀眼的成績。難怪說屁股決定腦袋,在什麼位置就會去做什麼事。

把行政部經理黃驊叫過來,謝帆向他交代晚上訂餐和唱歌的事宜,末了他特意加上一句,“酒就拿軒尼斯吧。”

黃驊一怔,恍然大悟,暗自佩服謝帆的心細,話裏有話地回應道:“沒想到連酒也變了。”

郭耀先是部隊出身,嗜飲白酒,尤其是高度茅台,對什麼紅酒、洋酒一概不感興趣,導致公司每次宴會聚餐,都是清一色的國酒。而甘霖卻不喜歡白酒的口味,喜歡喝洋酒。前期他還勉強給郭耀先幾分麵子,忍著喝了好幾次白酒,後來就不管了,自顧自地叫洋酒喝。隻是他能自行其是,其他人卻不敢跟著幹,除了甘霖的幾個死黨,大多數人還得看郭耀先的臉色,誰也不想在喝酒這種小事上得罪一把手。結果在一片白酒的芳香中,那幾杯醇厚的洋酒就成了異類,尤其在甘霖和郭耀先矛盾公開化後,喝洋酒還是喝白酒,成了兩派的標誌,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現在人倒了,白酒的主流地位也保不住了。黃驊和謝帆的關係不錯,借著玩笑試探道:“我說謝助,你也打算轉換口味,改喝洋的?”

謝帆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我對酒沒研究,白的、洋的、紅的、黃的隨便喝。”

兩人相視一眼,會意而笑,黃驊趁機說:“領導,最近要有啥玄機,可得透點風聲給我,兄弟可等著你拉一把。”

謝帆低頭繼續看文件,揮揮手說:“去忙吧,晚上一定要安排好,嘴巴嚴實點,別亂嘮叨,送你四個字——謹言慎行。”

黃驊走後,謝帆讓總裁辦的人員開始準備下午的會場布置,又把要注意的細節在腦海中過一遍,這是甘霖第一次主持會議,絕不能出什麼紕漏,要是哪裏做得不到位,說不定會被認為是故意給個下馬威。文員進來,彙報說新擬定的公司報銷流程交到財務部會簽意見,半個月過去,還沒動靜,經了解是卡在財務總監溫華通手裏。還有謝帆上次到北京的差旅費也沒批下來。謝帆想了想,說知道了,把手頭上的事處理完,走到財務總監辦公室,見溫華通正靠在椅上閉目養神,辦公桌堆滿單據和文件,左一章右一疊,雜亂無序。

聽到動靜,溫華通張開眼簾,和謝帆打聲招呼,又吩咐秘書斟茶倒水。謝帆看著他疲憊不堪的神情,關心地問:“溫總,生病了?”

“歲數大了,晚上休息不好,最近總失眠。”溫華通的眼裏布滿血絲,原本光亮鑒人的額頭似乎也黯淡幾分,凸出的雙眸像極了金魚的眼,長相極有特色。郭耀先就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溫是典型的福氣相,由他當財務總監,公司一定年年有餘。在公司的班子成員中,溫華通年紀最大,但在領海集團的資曆卻算不上老,他原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合夥人,郭耀先看中他過人的專業能力,三年前專門重金挖過來當財務總監,集團的人都知道,兩人穿著同一條褲子,郭耀先出事後,已是傳言鑿鑿,溫華通肯定少不了幹係,不知從中撈了多少。

看著仿佛蒼老了四五歲的溫華通,謝帆似乎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焦慮和恐慌。原本是風和日麗,一帆風順,眨眼間卻漩渦叢生,危機四伏,這種毫無征兆的劇烈變化所帶來的巨大精神壓力,對未來命運的無助和不安,很容易把一個人壓垮碾碎。

溫華通從椅子上直起身,卻將話題岔開,“謝助,今天找我是有什麼事吧?”

謝帆說明來意,溫華通拍拍額頭,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堆中翻了好一會兒,找出一份文件,匆匆看兩眼,便簽上名字,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最近太忙,落下不少事。差旅費下午一定打到你卡上,耽誤你的時間,恕罪恕罪。”

“沒事,您日理萬機,這新報銷流程等著發文公布,我才過來討杯茶喝,謝謝溫總。”謝帆不怒不慍,微笑著說。

溫華通給他杯裏加上水,一邊說:“剛接到通知,下午要開會?”

“是的,開完會還安排了聚餐和唱歌。”

“會議我參加,後麵的活動就不去了。”溫華通顯得無精打采,“實在是狀態不好,麻煩你替我向公司告個假。”

“溫總,能堅持的話還是參加吧。”看著溫華通頹喪的樣子,謝帆提醒說,“畢竟是甘總接手工作第一次高層聚會,很多雙眼睛盯著,要是缺席,隻怕惹來不必要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