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隊長看了眼何士強,嚴肅地說:“同誌,你涉嫌酒後駕車,請接受檢查。”
電視台的記者湊過來,舉起話筒對著何士強,“請問你是不是酒後開車?你知道酒後駕車的危害嗎?剛才是想拿錢賄賂過關麼?”
何士強臉青唇白,渾身簌簌發抖,嘴巴裏苦得發澀,哪裏還能說得出話來?很多年後,這個晚上都在他的噩夢中重現,在毫無征兆之下,他的人生突然畫出一條下劃線,直墜穀底。
“什麼,老何被拘留了?”第二天上午剛要上班,鄧漢文聽到徐明德打來的電話,震驚得愣在那裏。
“是啊,早間新聞播了,酒後駕車,在昨晚的行動中被查到,有臉部大特寫,很清晰,真是老何,而且記者還說他試圖賄賂警察。”徐明德說,“剛剛派出所有打電話去人資,和公司核實他的資料,唉,我就說按老何那見了酒不要命的德行,早晚得出事。”
“是酒後駕車還是醉酒駕車?新聞上有說清楚麼?”
“說是醉酒駕車,不過還在進一步處理中。”林慶懷說,“不知道能不能想辦法將他撈出來?要是依法處置,老何可慘了。”
鄧漢文嗯一聲,將電話打給交警大隊的政委,這人是他大舅子的朋友,曾喝過幾次酒,時有聯絡。對方一聽是這事,解釋說昨晚是交警中隊組織的突擊行動,酒駕是嚴打的重點,何士強還想搞賄賂,被媒體曝光,上了報紙上了電視,影響很大,誰敢放人?如果不讓媒體介入,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捅出去,那是愛莫能助。
鄧漢文到樓下的書報亭買了份日報,第一版的配圖中,何士強的狼狽窘迫躍然紙上。報道中特別寫了何士強要賄賂的細節,既突出了交警的光輝形象,又顯得何士強的手段低俗,尤其是其中一段話更是刺眼——經本報記者了解,該男子在市領海集團擔任高層職務,在酒後駕駛屢屢釀成悲劇,政府一再明令不得酒駕,相關部門嚴厲打擊的今天,作為大型國企的高層管理人員,不但沒遵紀守法,還妄圖賄賂過關,這種知法違法的惡劣行徑,令人憤慨。
鄧漢文倒吸一口冷氣,沒有這段話,如果何士強隻是醉酒駕駛違規,就算讓交警部門依法處理,過後還有保住他職位的希望,可現在這段話,直接將何士強在領海集團的職業生涯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秘書打進電話,說總經辦通知十五分鍾後開班子會議,鄧漢文說知道,很快就到公司。在汽車後座閉上眼睛,靜靜思考著應變方案。
謝帆越來越覺得領海的班子會議,帶著種既詭異,又悲壯的氛圍。幾個月前參會人員是濟濟一堂,現在卻是走的走,抓的抓,死的死,開會人數就像寒風中凋零的花朵,越來越少,令人感慨唏噓。
今天又少一個,謝帆暗歎道。何士強醉駕被拘留的消息,在上午上班後一個小時內,已經讓整個辦公室沸騰,很多員工爭相看報紙,網絡上看新聞視頻,欣賞平日趾高氣揚,高高在上的人資總監,是怎樣大出洋相。甘霖說要開會時,謝帆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變的是舞台,變的隻是上麵的演員。
人到齊後,甘霖啪的一聲,用力將《北洲日報》扔到桌上,冷笑一聲說:“今天的報紙,看過了吧?沒看的現在拿去看,第一版,評價一下我們的何總監,是怎樣一副形象。”他環視全場,看沒人搭話,便提高音量,重重地說:“我的評語就一句,丟人丟到姥姥家!醉酒駕車就夠丟人了,還想賄賂交警,賄賂不成還被媒體報道,成為北洲今天最大的笑話!最可氣的是,跟著他丟人的還有公司,這種素質居然能當高層,還是負責人事工作的人資總監,外人會對公司怎麼評價?你們怎麼想我不知道,作為領海的負責人,我是沒臉見人,臉上火辣辣的痛,比讓人抽幾個耳刮子還難受!”
會場很靜,這番話在情在理,難以反駁,沒法反駁,甘霖手指扣著桌子,把球踢給鄧漢文說:“該怎麼處理,大家說吧,拿出個意見來,鄧總,你認為該怎麼辦?”
會議還沒開始,鄧漢文已做好接招的準備,淡淡說:“國有國法,對於醉酒駕駛,國家有明確的法律條文,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任何人都不能淩駕於法律之上。”
“法律規定,行政拘留十五天,這是交警部門的處理。不要避重就輕,那作為公司,我們又該怎麼做?放任不理麼?”甘霖理直氣壯,咄咄逼人地追問道。
“我沒說放任不理。”鄧漢文不急不躁,娓娓道來,“如果按我的意見,何士強在公司工作多年,功勞是有的,苦勞也不少,酒後駕車雖然行為惡劣,試圖賄賂警察更是錯上加錯,讓公司蒙羞,可他所做的畢竟不是殺人放火等嚴重刑事行為,不能一棍子打死。隻要是人,就會犯錯誤,包括我,甚至在座各位,我看誰都不敢抱著胸口保證一輩子永遠正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給他個改正的機會,但懲戒是必須的,可考慮降職,調崗處理。”
鄧漢文話音落下,徐明德接著說:“我同意鄧總的看法,老何喝起酒來就沒節製是不好,可他酒後駕車並沒造成什麼交通事故,隻是這次剛好被查到,我覺得沒必要把事情上綱上線,該處罰的處罰,但該留個機會給他。”
劉長川忽然發出笑聲,“徐總,這話的意思,是說老何運氣不好才出事了?”
“我說了,他酒後駕車不對,但是劉總,你敢保證自己從未酒後開車?”徐明德針鋒相對,反唇相譏,“隻不過你當時沒遇到警察查車罷了。”
不等劉長川回應,林慶懷說:“徐總的說法不是沒道理,像我們難免會有應酬,有客戶的,也有親戚朋友的,國人的習慣嘛,上了餐桌就離不開酒,尤其是商務場合,喝幾杯是不可避免的,雖然酒後可以叫行政部的司機來代駕,可司機又不是二十四小時候命,總有自己不得不開車回去的時候,老實說句話,這種情況我自己就碰過不少,隻是開車時小心點,又沒遇到查車。老何的酒量是公認的,每次他喝得最多,開車時也沒出什麼事,這次被查到,可以說他運氣不好,最錯的是,他不該拿錢去賄賂警察,這行為就讓事情複雜了。”
林慶懷說這番話,令會場氣氛為之一變。甘霖上位後,林慶懷是第一個靠向他的班子成員,鞍前馬後,步步緊跟,和鄧漢文那邊的人自然不睦,尤其是在項目招投標上,異議和爭論隻多不少,幾次還差點拍桌子。今天他居然會為鄧漢文的鐵杆支持者何士強說情,給人的感覺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不可思議。
甘霖悶悶地嗯了一聲,既不像生氣,也沒有喜悅,視線轉向謝帆,“都說說看吧。”
會議之前,鄧漢文保何士強是必然的,就算結果保不住,他都必須保,保不住是形勢問題,不去保是態度問題。如果一個領導人因為下麵的人出了事就不管不顧,以後誰還敢跟著你混?這點是他比甘霖強的地方,不管出於真心還是假意,對場麵上該做的事,他滴水不漏。但林慶懷的說法,卻讓謝帆意外至極,何士強是甘霖的眼中釘,他絕不相信向來唯唯諾諾的林慶懷突然敢違背甘霖的意誌,這是否意味著,因為某些原因,甘霖還不想幹掉何士強?
每次班子會議,謝帆都要集中全部精神,觀察各人的發言、表情、動作,根據會議形勢的不斷變化,審時度勢,快速調整自己的發言策略。高強度的腦力運動,使得他在會議結束後那疲憊的感覺近乎虛脫,比平常上三天班還累。如果會議結果符合自己期望,還有些成就感和滿足感,要是不盡如人意,那是既鬱悶,又窩火,有敗下陣來的挫敗感。
而從謝帆的立場,他並不想看到何士強出局,甘、鄧兩方勢均力敵,壁壘分明,正是平衡狀態,使得自己成為雙方不得不爭取的關鍵,這局麵要是打破,勢力此消彼長,自己又將漸漸淪為邊緣化人物,價值大打折扣,甘霖指不定哪天就開始秋後算賬。
有林慶懷的話打底,謝帆添上幾分把握,換個角度委婉地說:“最近出了很多事,尤其是高層領導,作為公司團隊的核心,短時間內出現太過劇烈的變化不是好事,會影響日常管理,我建議是否給何總適當的處分,同時給他留個機會?”
六個人開會,已經有四人為何士強說情,甘霖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來寬宏大量的人還是多的,與人為善,好吧,我尊重你們的意見,這件事就等執法機構處理結束,何士強出來後,我們再商議對他的處分,隻要他肯認識到錯誤並改正,原則予以從輕處理,鄧總,這樣你該滿意吧?”
“甘總,不能說滿不滿意,隻要秉公處理,就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你說對不對?”麵對甘霖帶點挑釁意味的問題,鄧漢文依然不溫不火地回答。
“好,既然沒其他意見,那就進入第二個議程。”
鄧漢文通過點煙的動作,掩飾著緊張情緒。甘霖緊緊抓住何士強的問題做文章,甚至開除都是預料中事,可他板子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這太出乎意料了,打死他都不相信甘霖會突然間發善心。不用說,驟然退一大步,為的是接下來前進一大步,收獲的必將是付出的幾倍,弄不清對手的底牌,讓對方牽著鼻子走,感覺很難受,他不能不感到緊張。
“剛剛謝帆說,領導層出很多事,不說別的,就看看現在,空著多少位置?特別是財務總監,空著可不是個事,一旦財務失去監控,出現什麼問題,這責任誰也承擔不起,而這崗位太關鍵,專業性強,對職業品德要求又高,一般人不合適,為這事我頭疼得很。”甘霖喝口茶,有滋有味地侃侃而談,“前兩天我去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黃局長聽說這事後,熱心地推薦一個人選,他叫章少鵬,在宏展會計師事務所任職,能力沒的說,我覺得合適,可以考慮任用。”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殺機終至。甘霖之所以放過何士強,要的是換得財務總監人選。這算盤敲得太精。就算何士強留在集團,可要受處分,幾乎肯定至少要降職處理,不會留在人資總監的位上,不能參加班子會議,對鄧漢文來說,鐵三角塌一塊,勢力已大大受損。而對甘霖來說,將何士強踢出班子會議,還能把財務控製住,收益數以倍計。他看準鄧漢文的弱點——不能隨便放棄何士強,幹脆順水推舟,賣給鄧漢文麵子,連打帶消,一箭雙雕撈取最大利益,這番謀劃,可謂機關算盡。
對財務總監的任用,有建議權的是人資總監,有定奪權的是總經理,何士強不在,隻剩下兩位老總,其他人隻有發言權,沒有過多的參與權。要是在正常狀況下,鄧漢文絕不會輕易鬆口,他太了解這位子的要害,可此時,他沉默了,一手叉在腋下,一手托著腮幫子,陷入深深的思考。
甘霖用勝利者的姿態,好整以暇地抽著煙,什麼時候是拋出財務總監人選的最佳時機,他琢磨了很久,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通過前麵的誘餌,驟然一擊,他有把握鄧漢文隻剩下俯首聽命的份兒,因為對手沒有反抗的借口和理由。果然,鄧漢文幹巴巴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按製度流程操作,麵試過關,證實能力過硬,綜合素質優異,那公司求之不得。”
“鄧總,那就由你來麵試吧。”甘霖說,“人我已見過,你看看,我們再綜合下意見,把事情定下來。”
“甘總,財務方麵我是一知半解,麵試可不夠格,還是你麵試,而且公司有和專業的人資機構合作,也可以讓他們配合,提供專業意見,情況就清楚了。”鄧漢文不想配合甘霖走過場,幹脆全部推回去。
“也好,由於時間緊迫,雖然何士強被拘留,但定標會還是照常在三天後召開,不能再拖了。”甘霖將茶杯蓋子合上,“散會吧。”
走出會場時,謝帆注意到,甘霖輕鬆的步伐對比鄧漢文每一步的沉重異常鮮明,他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招標會的風向,甚至整個公司的局勢,即將大變。
手機響了,看了眼號碼,謝帆沒接聽,若無其事地按下靜音,待回到辦公室,把門關上後才回撥過去。曾菲娜在竭力保持冷靜,但聲音中的焦躁卻欲蓋彌彰,“哥,聽說你們的高層成員又發生變化?”
“人事總監酒駕被拘留,從情況判斷,可能要十五天後才能出來。”
“那招標評定會是不是延後?”曾菲娜急切地問。
“不會,剛剛決定還是三天後舉行。”
“那會上不是隻剩六個人了?”
“你的數學不錯。”謝帆故作輕鬆地開著玩笑,“這麼快就把人數點出來。”
“哥,我不瞞你,何士強的關係我是做通了,如果是七人,那投票時我有很大把握能拿四票,現在他出事,我的計劃全被打亂。”曾菲娜的語氣近乎哀求,“你看有沒法子能挽回?或者讓會議延後,等他出來?”
“就算何士強出來,公司也要處分他,很可能調個閑職,我看他是保不住人資總監的位子,沒用的。”謝帆分析說,“雖然專家組評分你們最高,但那隻是參考意見,最終結果還是以班子會議的決定為準,而甘霖是一把手,如果票數相同,他很有可能不去管專家組的評分,直接拍板,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就沒其他辦法了?”曾菲娜猶不死心,“我撞牆的心都有了。”
“還剩兩天時間,你試試說服劉長川轉變態度,隻要多一票,誰也改變不了結果。”謝帆緩緩說,“他的愛好,是玩手表。”
“我懂了。”曾菲娜心領神會,由衷地說,“哥,你就是我命裏的貴人。”
鄧漢文滿肚子悶氣無處發泄,一張臉拉得比馬還長,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還沒坐熱,徐明德進來,張口埋怨道:“和老何說了多少次酒後開車要注意,能不開就不開,他偏不聽,這下好了,一頭撞在槍口上,還有三天就投票,這不是沒事添亂麼?還讓甘霖弄個財務總監進來,一把賠大發。”
“你不覺得這事有點巧麼?老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時候被抓。到時投票,很大可能三對三,甘霖要強行拍板,誰也沒他辦法。”
“你懷疑這是甘霖設的局?”徐明德瞪大眼睛。
“他不是沒這能力。”鄧漢文森然說,“還有,記者的報道是怎麼回事?所有報道明顯衝著老何,把事情越搞越大,讓他沒有翻身的機會。如果沒他們瞎摻和,事情不會這樣糟,我們也不會如此被動。我感覺這件事絕不是意外,而是被人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