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驊是來請示晚上歡送鄧漢文的宴會事宜。謝帆仔細看完席次安排,做了幾次改動,囑咐說:“鄧總在集團服務多年,宴會一定要安排好,每個細節都要注意,每張桌子要安排人將氣氛弄得活躍點,不能太沉悶。”
黃驊說:“晚上人多,各人的口味又不一樣,是不是洋酒、白酒、紅酒、啤酒都帶?”
“可以,順便帶些解酒藥,拿給喬總和鄧總。喬總的酒量一般,我會安排總裁辦的人幫他頂酒,鄧總是主角,雖然酒量好,可估計頂不住一大幫人的狂轟濫炸,你要看著點,適當幫鄧總頂頂。”
“謝總,我看向你敬酒的不會少,是不是也給你準備點,有備無患?”黃驊貼心地問。
謝帆苦笑,“好吧,但今晚不該我出風頭,你私下去說說,讓大家把握好目標,要是主次顛倒,那可就變味了。”
“可大家一番心意,辭舊迎新,總不能冷卻他們的熱情。”黃驊說,“謝總,有個事我想和你商量,不知道你有沒時間?”
“說吧,咱們啥時用得著這麼見外。”謝帆笑著說。
“我在行政部幹了六年,打個比喻,感覺就像結婚多年的夫妻,太熟了,感覺像白開水般提不起勁。我想換個崗位試試,給自己多點挑戰,把幹勁鼓起來。”
“好啊,說來說去,原來是想搞婚外戀。”謝帆打趣,“看上哪個小三了?我看看能不能幫你拉條紅線。”
黃驊嘿嘿一笑,“你覺得我去總裁辦怎樣?”
總裁辦主任原是由謝帆兼任,他升為副總後,這位子就不會再兼下去。在領海集團的組織架構中,總裁辦屬於一級部門,主要為班子成員服務,離高層最近,而行政部屬於三級部門,要為全公司的大小雜事焦頭爛額,兩者在薪資待遇有差距,地位和權力含金量更不可同日而語。最重要的是從前兩任開始,總裁辦主任同時還是總裁助理,班子成員,隻要邁上這一步,離進入班子已觸手可及,這和既當爹又當媽還不斷受氣的行政部經理比可是巨大的飛躍。
隻是香饃饃誰都眼饞。喬穩剛來,對集團情況不熟悉,能得到謝帆提名的人選,很大機會順利通過,最近找他說情的,大部分是為這事。黃驊至少得排在十人以後,他工作能力還可以,但有個致命弱點,文筆不行,寫的材料亂七八糟,而總裁辦主要的職責之一,就是當領導們的筆杆子,從這方麵來說,黃驊並不合適。謝帆不置可否,“你眼光不錯,隻是這位子不是我能定的,得上班子會議討論,況且我還沒正式上任,談這個太早,事情我記著,但紅線拉不拉得成,不能勉強,還得看緣分和機遇。”
黃驊點頭稱是,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購物卡放在桌上,“您忙,我回辦公室了。”
謝帆臉色大變,聲音不高,但語氣嚴厲,“回來,你這是幹什麼?”
“沒什麼,就一點小心意,恭賀您高升,可千萬別見外。”黃驊的表情充滿媚俗。
“拿回去,我把話撂這,要是你跟我來這套,那以後咱就別再說自己人這三個字。”謝帆拿起卡拋回給他,語氣斬釘截鐵,不留餘地。
黃驊沒想到謝帆會是這態度,下意識地接過卡,一下蒙了。謝帆用手指指他,“你呀,別好的不學壞的學,找個時間我們去吃餐飯,喝頓酒,聊聊天多好,幹這些不著調的事,你當我是什麼人?腦子被門夾了?”
黃驊尷尬不已,又很是感動,“是我腦子進水,哪天您有空,我自罰三杯謝罪。”
“好,你記著這三杯。”謝帆揮揮手,“去吧,晚上的宴會一定要辦好,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然我可找你算賬。”
等黃驊出去後,謝帆的嘴角泛起笑意,當手中握有權力時,感覺竟是如此美好,怪不得甘霖和鄧漢文會為總裁一職鬥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對於下屬,謝帆要做的是收心,而不是收錢,收錢是一錘子買賣,當領導能用錢買通時,再談什麼管理已是無本之源,誰都知道你值什麼價,這是下下之策;而收心卻能樹立權威,雖然失去物質利益,卻能讓人感恩戴德,為之賣命,管理者隻有恩威並施,才是上上之道。
更何況到了一定的位置,想賺錢路子多的是,何必從內部撈取?因小失大,謝帆不會做這種傻事,他喝了一口茶,隻覺得分外甘香清冽。
在喬穩的主持下,領海集團在北洲市香格裏拉大酒店召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送別會,感謝鄧漢文多年來對領海集團的貢獻。中國的文化傳統,無論在職時功過如何,到離開的那天,組織給予的評價絕對正麵,成績大力褒揚,錯誤忽略不計,給足麵子,留足人情。鄧漢文在領海集團工作多年,又身居高位,喬穩給他的評價自然非比尋常,公司棟梁,管仲複生,孔明再世,貢獻無與倫比,至於其中的水分多少,當然無人計較。
而以冷靜從容著稱的鄧漢文,在發表感言時罕見地表現出激動情緒,眼眶濕潤,不時哽咽,充分表達出對領海的深情和不舍。對同事們工作上的支持,深表謝意,對新的領導班子,著力讚揚,對領海未來的發展,充滿信心,場麵上的話,他說得麵麵俱到,掌聲四起,喬穩主動拿著兩個酒杯,和鄧漢文並肩而立,提議在場所有人舉杯,共同祝願鄧總前程似錦,步向輝煌。
甘霖也站起來,裝模作樣地舉舉杯子。鄧漢文離開,本是他做夢都想見到的事情,可當這一刻切切實實發生時,他卻沒半點喜悅,還感到幾分同病相憐的落寞。文廣新局是實權部門,掌管著北洲市的傳媒事業,權力極大,去那當副局長,縱然賬麵上的待遇比不上領海,但綜合收入絕不會差多少。人在機關工作,不用勞心費力,地位還高,對鄧漢文來說是相當理想的落腳點。這番調整,他甚至還賺了些,不像自己,還得留下來強撐著。
雖然給了個常務副總的頭銜,讓甘霖在領海是名正言順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很清楚,這隻是安撫,沒有半點意義,隻要有人在你前麵,你的價值就大打折扣。當喬穩和謝帆的任命出來後,甘霖已揣摩透沈惠琴的手段,以前想不明白的疑點一一解開。他和鄧漢文被沈惠琴玩弄於股掌之上,兩虎相爭,兩敗俱傷,倒讓冷眼旁觀的獅子抓住機會,輕而易舉地收拾殘局,坐上寶座。
更令甘霖煩惱的是,對付沈惠琴,尹成易漸漸力不從心。政治鬥爭說到底就是人的鬥爭,而在人員配置上,黨委書記擁有天然的優勢,市長負責的隻是行政事務,在黨務上隻是副書記而已。在沈惠琴利用手中的權力,耐心地慢慢滲透、瓦解對手,將一顆顆釘子紮入北洲後,尹成易已失去了以往足以抗衡的力量,而且以後差距隻會越拉越大。參天大樹如果出現頹勢,那依附其上的枝幹,勢必受到衝擊。這次自己失去的,恐怕是人生中最好的機會。明眼人都看得出領海隻是喬穩的跳板,他誌不在此,可謝帆的野心,昭然若揭。
謝帆!提起這名字,甘霖就覺得牙癢。他很後悔以前沒一鼓作氣,想方設法將這小子整出局,結果養虎為患。先是幫鄧漢文搞定聯署信,在鄧漢文優勢明顯時,又透出見不得光的事情,借自己的手逼鄧漢文退出,身居其中暗自興風作浪,其心可誅。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自己和鄧漢文拚個半死,最後竟然謝帆鑽了空子,要說甘霖最痛恨的人,除了謝帆,還能有誰?
鄧漢文開始敬酒,雖然不久前還是你死我活的死對頭,但當人跳出局外時,往事已如雲煙,而且都是明白人,場麵上的禮節誰也不會缺。甘霖主動端著酒杯,不失風度地欠身說:“鄧總,雖然我們曾經是對手,但更多時候我們是朋友,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別往心裏去,恭喜你有更好的機遇和平台,敬你一杯。”
鄧漢文含笑說:“謝謝甘總,其實我們也算不上對手,都是為工作,誰沒個意見分歧的時候?來,幹杯。”
甘霖晃動著酒杯,語帶雙關,“是啊,世上本無事,隻是有心人太多,看不得風平浪靜,煽風點火的挑撥得多,事情就來了。一切誤會盡在酒杯中,喝完就算。”仰起脖子將酒喝掉,舉著空空的酒杯,向鄧漢文示意。
鄧漢文哪會聽不懂甘霖話意所指。雖然他還沒敢肯定是誰掌握自己擁有品牌公司股份的事,但謝帆在其中的角色,十分可疑,從一開始他就沒安什麼好心,在台麵下不知動了多少手腳,否則不至於喬穩一來,誰也不提拔就提他,兩人的關係不言而喻。隻是要離開的人,鄧漢文沒興趣,也沒能力再去算賬,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哈哈一笑,把酒幹了。
坐在鄧漢文邊上的謝帆,對甘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但他仿若未覺,臉色如常。謝帆沒反應,甘霖可不打算放過他,讓服務員加上酒,“謝總,咱喝一杯,恭喜你如願以償。”
“不敢當,謝謝甘總,應該是我敬你的,感謝甘總給我的指導和機會。”謝帆說。
“指導說不上,要說機會嗎更不對,這是喬總給的。”甘霖話中帶刺,“最重要還是你努力,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這句話再露骨不過,明指謝帆就是煽風點火的有心人。涵養再好,謝帆臉上也是一窒,耳根發熱,坐在兩人中間的喬穩站起來,說:“兩位都是領海棟梁,這酒我陪一杯,以後工作上精誠協作,共創美好明天,希望鄧總雖然離開了,但隨時回家看看,多提寶貴意見,幫助領海發展得更快更好,幹杯。”
喬穩三言兩語間,便將尷尬的局勢化解,鄧漢文笑著說也得陪一杯,四人將酒喝了,甘霖沒再追擊,謝帆的麵色已恢複常態,似乎剛才什麼也沒發生。宴會繼續進行,敬鄧漢文的人最多,其次就是喬穩和謝帆。喬穩初來乍到,和眾人不熟,加上自身不怒自威的氣場,給人不好親近的感覺,對敬酒的人,他大多隻是酒杯沾沾嘴唇意思一下,也沒人敢較真。謝帆則不同,他在領海以親和力著稱,和誰關係都不錯,誰都敢和他開幾句玩笑,加上他不想讓人覺得自己一升職就擺架子,對敬酒至少喝上半杯,這樣一來量就多了,就算事先服下藥物,可到後來已感到極為吃力,偷偷到廁所吐兩回,才勉強硬撐到結束,由司機小嚴扶著進汽車後座,整個人像虛脫般渾身無力。
職位提了,待遇當然跟著提。領海總裁的專車是奧迪A6L,副總裁是豐田皇冠,鄧漢文一天沒走,車還是他使用,謝帆也不急著要,還是開著朗逸。對專職司機倒是先行物色好。領導的司機很不好找,除了技術要過硬,更關鍵的是眼睛要亮,耳朵要緊,嘴巴要嚴,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能把車開得又快又穩的司機很多,但能符合要求的司機極少。謝帆對身邊的兩個職位秘書和司機把關很嚴,秘書還好辦,從總裁辦調了丁曉佳,這女孩進公司兩年,辦事穩重認真,心思細密,個性內斂溫和,是天生的秘書人才。司機就難了,行政部那些司機個個是老油條,拉幫結派,人際關係複雜,謝帆不願意用,謝國棟要從老家介紹人來,謝帆考慮後也拒絕了。在中國人的文化裏,公私永遠混搭著扯不清,家裏人一起工作,要能磨合得好就皆大歡喜,一旦用得不順手,不解決則影響運作,要解決掉則傷感情,吃力不討好。更深一層原因,謝帆不想行蹤被父親掌握得一清二楚,還是另行招聘合適。
前兩天人資部找到個應聘者小嚴,退伍兵出身,年紀不大,受過專業訓練,技術出色,樣貌老實敦厚,體格健壯,是謝帆理想的人選,便招進來試用,表現令人滿意。車子剛開出地下停車場,劉長川便打來電話:“謝總,喝得嗨吧,繼續下半場。”
“還下半場?我現在是頭重腳輕,走路像在飄,哪還喝得下。”
“你的酒量,會這麼嚴重?那不喝了,我最近找到一家新開的,環境也好,去那玩。”
“我醉成這樣。”謝帆說,“今兒就饒過我吧,改天我請你,咱再好好玩一場。”
聽謝帆口齒含糊,吐字不清,劉長川知道他的確醉得夠嗆,便說:“那好,領導的麵子我哪能不給,下次再約。”
按下掛斷鍵,謝帆忽然感到胸口強烈惡心直衝嗓子眼,趕緊讓小嚴靠邊停下,剛打開車門,衝到馬路邊花壇旁,還沒來得及蹲下就翻江倒海地嘔吐,汙穢物腥臭的味道陣陣熏人。等吐幹淨後,小嚴先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給他漱口,再拿濕紙巾給他擦嘴,回到車上後,謝帆整個人輕鬆不少,想想剛才的失態,自嘲說:“明天環衛工人非罵死我不可。”
小嚴隻是笑笑,專心致誌地開著車,謝帆問:“都說軍人是海量,像你從部隊出來,酒量應該很不錯吧?”
“我們司機班很少喝酒,除非有節假日或大的慶祝活動,才和戰友們一起喝。”
“那你能喝多少?”謝帆饒有興趣地問。
“我不清楚。”小嚴說,“我沒醉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吃飯時先喝了大概兩斤白酒,然後夜宵吃燒烤,又和戰友六個人喝了十箱啤酒,一直喝到天亮。”
“那還不醉?你的酒量是深不見底啊!”謝帆笑著說,“早知道晚上就讓你代我喝,我來開車好了。”
“我老家在東北大山裏,冬天很冷,有喝酒暖身子的習慣,家家戶戶都有釀酒,可以說我從小就是喝著酒長大,像喝飲料一樣,對酒精沒多大感覺。”小嚴的語氣就是在說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小事,沒有任何誇耀的成分。
“沒想到你還是個酒國奇才。”謝帆很高興,話音剛落,手機又響起,剛聽兩句,表情頓時凝重起來,對小嚴說:“先不回家,立即趕去聯眾花園,馬上。”
聽謝帆語氣急迫,小嚴沒有多話,雙手握著方向盤,腳下油門加大,車子的速度轟地提起,在車流中穿梭猛進,需要二十分鍾的車程,他硬是十三分鍾便到。謝帆讓他在小區外等候,連走帶跑,心急火燎地直奔洪欣家裏,叮咚叮咚按了兩分鍾門鈴。
門開了條縫,露出傭人李姨怯生生的眼神,看到是謝帆,才將門打開。屋內滿眼狼藉,桌椅被推倒,櫃子被砸掉,玻璃碎屑散落,物品亂七八糟地掉在地上,情形就和鬼子進村大掃蕩般,沒半點淨土。
謝帆三步搶為一步半走地衝進屋,隻見洪欣母女呆坐在沙發上,謝雨婷看到謝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謝帆心痛不已,將她抱起,仔細打量著女兒,確定沒受傷,緊懸的心才稍稍放下,拍著女兒的後背,溫聲說沒事了,爸爸在這。謝雨婷被嚇得厲害,壓製已久的驚嚇委屈如黃河決堤,洶湧澎湃不可抑製,眼淚怎麼也收不住。謝帆輕聲細語安慰著她,視線落在洪欣紅腫鼓起的雙頰,深深的巴掌紅印觸目驚心,漂亮的容貌變得可怖而瘮人。
“你怎樣?”謝帆問,洪欣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頭發散亂,瞳孔找不到聚焦點,原本神采飛揚的眼神散落無光,整個人呆若木雞,不管謝帆說什麼,她都沒有半點反應,五官像是失去功能,視覺聽覺蕩然無存。謝帆一手抱著謝雨婷,一手伸出輕握著洪欣右手,觸手處隻覺濕漉漉的黏得很,抬起一看,失聲說:“你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