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2(1 / 3)

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巴丹吉林的個人履曆

1

有兩件事情需要記起:一是一九九零年冬天爺爺猝死,出世以來家庭第一個成員的消失,讓我覺得了人生的某種不可避免的沉痛;也隱約知道了某種必然的消失,似乎是人生的一個伏筆。另一個是我暗戀多年的女同學出嫁了,婚車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站在房頂上,除了上帝和風,誰也看不到。一年後,大雪覆蓋了1992年冬天,北風掠過枯燥山崗,雪花在岩石和樹枝上融化。這時候,我走出家門,在鑼鼓和鮮花之間,漸漸去向了遠方。

“遠方”於我來說是新奇的。過了黃河,驀然覺得:十多年在南太行的生活陡然消失了,存在腦子當中的,隻是一些模糊的意象。鄭州向洛陽,西安之後的秦嶺,飛將軍故裏隴西、傍晚的蘭州、河西走廊開始了,祁連山在一側頭頂神靈,浩大的戈壁之間漂浮著村莊和髒羊。到李白的酒泉,我們下車,單調的月台上西風貫穿,寒冷無邊無際。逐漸進入的巴丹吉林沙漠邊緣,村莊之外是戈壁,稀疏的楊樹枝椏上落滿黑烏鴉。大雪下來的時候,世界一片空曠,遠處的蒼茫似乎人類永世不滅的惆悵。

新兵連開始了,個人的意誌刺刀一樣筆直明亮。早上:整齊的腳步驚醒烏鴉;嘹亮的口號在低矮的牆壁之間跌宕;白晝的日光有而似無,我們的身體在水泥操場上走過來,再走過去,凍紅的手掌被風吹出縫隙。休息時,不斷的風中偶爾會帶來幾張破舊的書頁和報紙,我抓住,放在掌心閱讀舊新聞。晚上在教室高聲練習歌唱:《團結就是力量》、《空軍進行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打靶歸來》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十多個戰友睡在一張大通鋪上,腳臭汗臭,氤氳不散;鼾聲和夢囈似乎洶湧的海水,我們不過是漂浮的木船。有一段時間,連長總讓我抄寫《中國電視報》上的電視節目。抄完了,我總是在要默寫一段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不斷寫信,給父母,還給另外一個人,她的名字至今讓我心疼——我但總覺得那種無望的愛情是具體的,非我不在的——但沒有回信,所有的淚水和渴望都是夢想的殘渣,一點點掩埋我,吞噬我。1992年大年三十晚上,想辛苦了大半輩子的爹娘,心中憂傷,眼淚溢出眼眶。坐在窗台前,長時間看院子裏那些枯了的楊樹、花壇和冷清的操場,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在內心蕩漾。

腳掌也凍腫了,疼倒是不怎麼疼,就是一熱就癢,癢得鑽心。班長打來熱水,從飯堂要了食鹽,泡水給我們這些凍傷的新兵洗腳。他姓王,河南駐馬店人。給我洗腳時,我怎麼也不讓,他用嚴厲的口吻命令我坐下,讓他給我親自給我洗腳。與此相反,另外一個班長老說我在隊伍中笑,幾次把我“提溜”出列,站在水泥板上讓我使勁兒反省。我與他爭辯,他說我不老實

有一個人把我拉到陰影處,使勁兒反掰著我左手中指,我疼極了,我要他放開,他不放,還使勁兒掰,我猛然抽手出來,右手握拳,閃電一樣打在他的鼻子上。一股血從鼻孔流了出來,他大聲罵起來,驚動了其他戰友,作勢要衝過來揍我,我也在氣頭上,聽了他的罵,火氣又起,跑過去在他肚子上揣了一腳。

2

春天,巴丹吉林最先綠的是柳樹,接著是杏花和桃花,妖豔,多粉,但也落寞,引來了不少的蜜蜂;梨花也很多,開得漆黑的暗夜都成為了白晝;馬路兩邊的草剛剛掙紮出來,被突如其來的清水淹沒。陽光燦爛,巴丹吉林天空格外高和藍。有些時候,還可以看到從祁連山懸崖飛來的蒼鷹,在我們頭頂,神靈一樣飛翔。

三個月後,我第一次走出營區,戈壁大得不可想象,除了零星的建築,遠處是一片蒼茫。坐在車上,我才真切而具象地感到“地球是圓的”這一科學定理。越過一道鐵軌(全國唯一一條軍用鐵路線,東接蘭新鐵路,西至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有人稱之為“巴丹吉林沙漠中的綠色通道”。)兩邊楊樹葉子剛剛生出,翠綠的,還帶著細細的白色茸毛兒。樹外堆起高高的黃沙,每一顆沙子都閃著一個太陽。

兩個月後,春天羽毛豐滿,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軍營也沉浸在年複一年的楊樹、沙棗樹、紅柳樹當中,我像那些低空飛翔的鳥雀一樣,又被分到一個技術室工作。報到那天,一個湖北籍的領導把我帶到單位,安排在四個人住的大房間。對麵是一台東芝電視機(看了很多年,很多按鈕都壞掉了,色彩依舊清晰。)同室一個四年度老兵,陝西人,最顯著的特點是特別愛看電視,每晚都要電視給他說再見。一個三年度老兵,個子1.84米,很瘦,河北唐山人,是單位有名的籃球健將,後來考上了廣州體育學院;一個是二年度兵,酒泉人,特別喜歡吃豬蹄兒,每天十個不嫌多。隔壁住了兩位女幹部,兩個都很美,也很文靜。其中一個被外單位一個四川籍幹部追。冬天,男幹部在她門前水泥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夜,感冒了好幾天,住院輸液才好。

單位兩個副職,陳副老家河北,早年隨父遷來甘肅武威,總是找我抄他撰寫的技術論文。帶我去機關見宣傳科長。幫我訂閱了《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中篇小說選刊》、《解放軍文藝》等雜誌。在他宿舍發現一部繪畫本《金瓶梅》,但不敢借閱,就偷著看。當年冬天,我要到武威去,他寫了信,到武威後,把信交給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我就告別了,剛走出她單位大門,她追出來,對我說:陳讓我好好招待你。下午,在她家裏,我見到了他們的小兒子,還有父母兄弟。吃完,她送我出來,大雪紛紛,古老的涼州冰天雪地,綿延的城市和戈壁與背後的祁連山融為一體。

典型的“五點一線”生活:飯堂、廁所、宿舍、機房、辦公室。我想這就是人生的全部內容了,從肉體到精神,從個人到集體和社會。這種重複看起來單調,但我相信它是繁複的,幽深的——這些年,我唯一屬於個人的生活就是讀書和練習詩歌:1994年,《解放軍文藝》發了我一組名叫《在西北行走》的詩(責任編章是著名詩人劉立雲老師,此後數年,劉老師選發了我很多軍旅詩歌。)收到稿費360元,正好深秋,我用其中80元買了一雙棉皮鞋,剩下的買了《性格組合論》、《紅樓夢》、《唐璜》和《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