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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數不多的同鄉們散布在各個單位,周末打電話相互問候,有時一起四處走走。有一次一起去菜市場,買了好幾個大西瓜。這裏的西瓜簡直就是蜜,水分特多,瓜瓤沙甜。幾個人蹲在清水流動的水渠邊啃。一個穿著襤褸的老太太來了,腰身佝僂,揀地上的西瓜皮。我有點驚詫,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奶奶,隨手拿了一個大西瓜給她,她搖手不要。營區圍牆外是一大片沙棗林,每年的4月底,它們都會開出一堆堆金黃色的小花朵,香味彌漫了整個軍營,引得大批蜜蜂忙活得顛三倒四,不知勞累。再遠處是村莊,黃土的房屋被大片的楊樹遮映,一些馬匹、驢子和牛羊在草灘上散漫,夕陽西沉時,血紅的餘暉在大地上蕩漾,草灘上的人和牲畜晃動身體——充滿詩意的大地影像。
戈壁月光很美,像銀子;天空高得出奇,坐在小樹林裏,月光穿過樹葉打下來,夜蟲唧唧而鳴,遠處的弱水河濤聲均勻。這時候適合想家——我的父母在河北農村,父親老實木訥,一年說不了100句話;母親總是嘮叨,上坡下山忙生活;讀書的弟弟個子比我還高。有幾次,娘讓弟弟寫信來,說家裏都好讓我放心當兵,聽領導的話;還說要給我說一門親事。那時候,幾乎每個同年戰友皮夾中,都夾著一張嫵媚亮麗的女孩子——我沒有,我也想。
秋天,西風如洗,片刻之間,黃葉遍地。我認識了推薦我讀盧梭《社會契約論》和《代價論》(鄭也夫)的裴,一個與我兄弟一樣的團職領導幹部,時常坐在辦公室內,給我說了好多話,討論很多問題。有一年回家,還從他那裏借了1400多元錢做路費。他去北京、長春、西安等地出差回來,總要背回來一大摞子圖書,也給我幾本——《我們都是未解之謎》(叢書)、《國是論衡》、《黃河邊的中國》、《論法的精神》、《國富論》等。
冬天,機房值班室的戰友休假,我頂替了兩個多月,房間很狹小,但有一張床和一盞燈,似乎也就足夠了。夜晚尤其寧靜,四野無聲,微風掠地,灰塵在窗玻璃外,打著漂亮的旋兒。
收到娘的信,說在山西的親戚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還寄來了女方的相片。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娘又讓弟弟寫信來,有時間回家看看。我不想回家,我喜歡西北這個地方,在這裏,我可以時常看到雪山和飛鷹,戈壁和沙漠就像征戰的疆場,盡管是和平年代,我仍舊覺得,人生乃至我所在的集體,每一個細節都應當是一場戰爭。
4
1996年春天,奶奶說她胃總是疼,吃不下飯,帶著她去了一次醫院,結果讓我沮喪:胃癌晚期。在飯館內,請奶奶吃飯,她已經不能吃了,吃一口吐一口。回到家裏,她就躺倒了,體重從60公斤銳減,最終隻剩下一把皺褶的皮膚和硬硬的骨頭;父親一直陪著,寸步不離,給奶奶梳頭、喂飯、洗澡和端送便溺,我看著,覺得這就是傳統的“孝道”了!回部隊不久,我到上海上學,提前幾天,又回去看望奶奶,她拉著我的手說:平兒,奶奶還想活,俺還沒有抱上重孫子呢!奶奶又說,她死的時候我一定要在身邊!
上海:五角場,去了很多地方,在外灘與在上海工作的一位堂哥和戰友們照相,去華聯商場轉悠了幾次,給母親買了一件棉襖,給未婚妻買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幾個同學做輪渡過黃浦江,到保利大廈轉悠,去青年森林公園、上海書城。周末沉浸在學校圖書館,複印和購買了很多書和資料,回家幾次,除了給親人帶的東西,就是書,它們跟著我從潮濕的上海去到河北,又來到巴丹吉林沙漠。我病了幾次,同學們來看,其中一個中途退學,姓孫的女同學,家在海口,很溫柔,也很大方,她的問候讓我至今感動。
1997年2月19日,鄧小平同誌逝世,到處都是悲傷。同年第三期《新華文摘》雜誌封麵刊登了這位偉人的一副圖片及相關報道,還選載了我的一篇散文:《沙漠過客》。闊別的沙漠軍營一直在軍線電話中活躍,一些戰友走了,一些又來了——那時候,總是站在街道邊兒給爹娘和未婚妻打電話,有時候超支了,變著法子省錢,隻是為了打一次電話,說幾句話。在禮堂聽了一次關於科索沃戰爭的報告,教授對世界軍事戰略的分析贏得如雷掌聲;參加了上海的城市運動會開幕式。生日那天,唐小平、柯曉龍、郝誌強、湯恿幾個同學買了啤酒和熟食,為我唱“祝你生日快樂”。
我在巴丹吉林的第七年(1998年7月),奶奶去世了,與爺爺之死相距八年。
畢業那天,大雨滂沱,四平路上水流成河。胡新好、徐超剛和唐小平等同學站在大雨中為我送行,我們都哭了,淚水比雨水更為龐大。回到河北老家,風和日麗,大地蔥鬱,我和未婚妻,還有兄弟,站在爹娘背後,在花生地裏照了一張全家福。半個月之後,再次乘上回巴丹吉林的列車,沒錢買臥鋪,我躺在硬座下睡了一天,晚上抱著未婚妻,看著迅速移動的黑夜,城市在燈火中明明滅滅,山川沉靜,隻有鋼鐵的撞擊聲連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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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處戈壁的單位,出門就是黃沙,幾個小點散落在遠近不一的戈壁上,沒有公路,車子在上麵行駛,起伏顛簸不停,白色的塵土猶如烽煙。為了去這個單位,我主動要求了三次。我喜歡安靜的地方,晚上一個人住,可以看書,想心事,痛苦可以哭,歡樂可以笑,誰都不知道。
這裏距離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很近,穿過戈壁灘,就看到了矗立在西北大地之上的發射架。通往額濟納旗的公路從中穿過。這一年夏天,我先後去了三次:做錦旗、洗印照片、購買戰鬥書籍。我個人也在那裏先後購買了《昆蟲記》、《瓦爾登湖》、《斯坦因》、《戈壁沙漠之謎》、《草原上的小木屋》、《熱愛生命》、《巴黎聖母院》、《三個火槍手》和《我的世紀》、《鐵皮鼓》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