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38
我的暴力生活
刀子很長,柄上甩著一支紅色瓔珞……藏在背後,閃亮的刀片背對著持刀者,被太陽照耀,光芒四濺——這種殺戮行為明目張膽、矢誌同歸於盡。殺人者心懷“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決絕,而將死之人,卻對死亡一無所知……臨近之時:驚叫。鮮血。傷口。殘肢。絕望。哀嚎。霎時間,該死的人死了,持刀者飲刀自盡,或在交戰中被對方擊殺……但事實上,我一次也都沒這樣如此這樣,這種暴力的決絕和悲壯,隻是一種時時爆發的想象。
要說起的是,我的母親,嘮叨是她一生的嗜好和“弊病”,年輕時是,年邁了更是。每次坐下來,她都能說很多話。按時間跨度,她講的大都是往事;從情感上說,則是冤仇(個人和整個家庭的苦難、疼痛和屈辱)。我年少厭倦聽她講此類往事,三十歲後,我忽然不再厭倦,時常坐在母親身邊,她不停講,我聽得專注,一言不發,想起舊年在鄉村的屈辱往事,胸中氣息就會變得粗壯起來。
這表明我對屈辱和仇恨還有著不妥協的敏感,有著與眾多人雷同的“與生俱來的仇恨本能和要求”。好幾次回家探親,晚上,與父母親說完話,與妻兒躺在舊年的房屋,不知繁衍到第幾代的老鼠們依舊在裏屋和房梁上吱吱喳喳,窗外風吹樹搖,夜蟲唧唧,月明星稀。我在想那些舊事——父親是獨子,在以人數多寡論勢力的鄉村,對於爭強好勝,不甘人後的母親來說,疼痛和屈辱似乎是注定了的。
母親的那些屈辱大都來自抗爭。這種抗爭首先是生存方麵的(生存是平民一生的全部內容)。爺爺排行老二,上麵唯一的哥哥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這在家庭利益的占有和分配上占有絕對的優勢(原始的暴力是以人員數量多少決定的)。另一個原因:父親性格木訥,母親幾次正在遭到他堂兄嫂的毆打,父親看到,看了一眼,就轉身躲了出去。第三個,是母親一個言辭鑿鑿的猜測:大奶奶一家想迫使母親和父親離婚,等爺爺奶奶百年之後,父親這一脈的財產必定歸其所有。
我一直不相信:人不可能如此狠毒(生而善的思想在很多時候顯得荒謬和不可思議),且又是同一個娘生下的同胞兄弟,再怎麼狠毒也不至於如此。而母親說:這話不是憑空猜測,是大奶奶在辱罵母親時親口說出的——母親說:要不是生下了我,離婚後,怕我跟著父親遭受別人的欺淩和毒打,她才含淚咬牙留了下來。母親說到這裏,我常常無言,內心一片疼痛。我知道,這對母親是不公平的(個人不是上帝,苦難不可能,也不能成為一個“布道”和言傳式的公眾行為),一個人不可能替代其他任何人的苦難,即使母子父子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但俗世的生存要求和利益衝突所引發的苦難和恥辱無休無止,我還沒有記憶時,它們就在母親身上和心裏發生。我知道那是一種重複的疼痛,一種無法遏製和規避的宿命般的屈辱。我兩歲時,和村裏同齡的孩子玩,父親堂兄的幾個孩子都比我大,見到我就追著打我(父輩恩仇的延續和影響),站在山坡的高處,拿石塊兒擲我,有幾顆落在我的後腦勺上,鮮血穿過頭發,墨汁一樣滴在脖子上;還有一次,他們投擲的一塊石頭砸在我左邊的腦袋上,我隻聽得“嘭”的一聲,像是雷聲炸開。
我下意識摸了摸腦袋上的疤痕,三個,不大,但缺口很明顯。四歲那年春天,漫山遍野的洋槐樹都開花了,雪白的花朵把整個村莊照亮。傍晚時分,母親帶著我去房後豬圈喂豬,住在高處的大堂伯看到了,他的了老婆和三個女兒狼一樣跑出來,撿起石頭朝我和母親投過來,母親把我使勁拉在小腹前,弓著腰,上身形成屋簷狀(類似動物的本能行為,但給我的不隻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無以倫比的親情和天性寫照)。
我看到了鮮血,從母親的額前,幼蛇一樣慢慢流了出來,到眉邊懸空,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背上,聲音響亮,像是冬天半夜屋簷上掉落的冰溜子。我大聲哭著,抬頭看到一張扭曲的、極度憤怒的、無奈的和仇恨的臉(我以為,仇恨並非與生俱來,而是被激發起來的)。三歲時,母親一遍一遍告誡我:不能和父親堂兄弟的子女們一起玩耍,不能一個人走太遠,更不能路過(逗留)他們家的院子,是他們家的東西,即使一根柴草也不能動!
小學,剛學會漢語拚音,我突然看到路邊的石板上幾乎寫滿了咒罵我母親的話,極盡侮辱和詛咒。我蹲下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擦掉,開始用袖子使勁擦,粘的滿身粉筆沫子。母親看到了,打我,教訓我說要愛惜衣服,穿破了就沒錢給我再買,不管冬天夏天就得光著屁股上學。我隻能爬到山坡上,搉樹枝或采些茅草,狠狠擦那些石頭表麵。有時候用力過猛,手指擦上石板,鑽心的疼痛讓我異常惱火,站起來,狠狠踢幾腳,再吐幾口唾沫。
文字的詛咒和謾罵是最惡毒的,也是最徹底的,盡管在石板上,但每一個識字的人都能看到——即使不說出來,但也知道是罵誰的。這是一種暗中的傳播,經過的不是嘴巴,而是內心。很快,我也學會了,趁正午無人或者天擦黑時,在路邊的石板上寫:“cao×××niangdegoubi!!!”“×××、×××niangshijianbi,goucaode,lvride,wangbashengxiade。”“wocao×××、×××niangdechoubi!!!”
…… ……
寫完,快感代替了恐懼。那種興奮無以言表,那是一種連黑夜都無法掩蓋的光亮,通過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筆字,令我渾身上下都覺得了一種無以倫比的成就和自豪。
從那時起,我覺得文字是一種怪異的東西,包容和展現了人最神聖和最無恥的那些東西。學會了寫字,這種沿路咒罵和發泄仇恨的方式登峰造極,漢語拚音換成漢字,但遇到不會寫的字依舊用拚音代替。那時,我最早學會了這樣一個字“屄”( 詞典上說:這個字專指女性生殖器,為民間俗語。)當時興奮得不得了,搬著表哥的大漢語詞典看了好久,用手指在紙頁上默寫了好幾次,直到記住。
當即,我在馬路邊繼續寫道:“×××是狗操的,lv日的,chaoji雜種一個!!!”“×××、×××、×××是從狗屄裏出來的!!!!×”“×××是zhu和狗生的四不像!!!”
…… ……
一天放學,×××的兒子看到正在黑夜中書寫咒罵他父母的我,從家裏叫來大我十歲左右的姐姐,冷不丁從背後撲來,我腦袋嘭的一聲,砸在我剛剛寫好的字麵上。我奮力爬起,隨手搬起一塊石頭,衝他們砸了過去,可惜力氣太小,石頭幾乎原地不動,噗的一聲落在泥地上。
盡管如此,上學下學,馬路上最顯眼的似乎就是“屄”字和我早就學會了的“雞巴”了,把其他字和拚音映得暗淡許多。直到初中一年級,這種方式依舊沿用。這時候的母親,又遭遇了幾場屈辱。深秋時分,莊稼早已成為茬子和秸稈,冬麥探出了腦袋。一天傍晚,母親在山嶺上,驀然看到本村的一個人挑著擔子,隱沒在二舅家的那棵巨大的柿子樹下。
第二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躺在炕上,臉上好幾片青紫。我忍不住大喊一聲,問母親是誰?聞訊前來的大姨媽說是我本家的一個堂哥。我抄起一把鐵鍁,就往他們家衝。母親大叫起來,大姨媽跑過來,一把抱住我的後腰,我仍舊大聲喊著,渾身都是火焰。
晚上,躺在床上,秋風吹動大地,植物相互摩擦的聲響使黑夜更加深邃和恐懼,悲憤和恥辱就像艾略特在《荒原》中所表述的“四月的殘忍”(這種殘忍是廣闊的,有著巨大的無奈和悲傷的)。那晚,我想了好久,最終,選擇了三種方式:1、明著我肯定不是他對手,知道他晚上出門的時,躲在路邊,拿一根木棒,趁其不備,猛然襲擊;2、用耗子藥把他們家的雞、狗、羊和驢子全部毒死;3、君子報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