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38(2 / 3)

流 年

一九七三

我沒有經曆,但我知道。這一年,1973。有兩件事情發生,一個是曾祖母死了,另一個是我的出生。前一年,1972年的秋天,大雨滂沱,洪水爆發,幾天之後,山峰崩裂,房屋倒塌,泱泱大水從河穀漫上高處的村莊。張家的樓房在黎明倒塌,好多的人,好多的繩子,還有依樓而長的大槐樹和梧桐樹,龐大的軀幹和集合的人力也沒有挽救它倒塌的命運。在大雨之中,盤根錯節的樹木在泥漿中鬆動,在風中撲到,淩亂的大地上,殘缺的田地和房屋,隱遁的太陽似乎天空的幽靈。這一年的秋天,顆粒無收,這一年的冬天,大地冰凍,這一年5月,一個婦女懷孕了。

曾祖父病了,吃不下飯,一個月後,連清水都不能下咽了。人瘦得隻剩下一堆骨頭,出氣都很困難。再三天的一個清晨,仍舊很黑,祖父死了,留下得身體也是蜷縮著的,穿壽衣的時候,幾個人都拉不開。曾祖母滿頭白發,看著和自己生活了60多年的男人,縱橫的眼淚在皺紋深處,似乎幾隻綿長的蟲子,來回蠕動。祖墳隔著一條河溝,打壽坑的時候,沒有石頭,但凍結的泥土比石頭還要堅硬。三個壯年勞力,兩天時間,打了一個三米深的土坑,用壞了兩隻撅頭、三把鐵鍬。

沒有什麼比棺材更為沉重,比棺材沉重的是死者的屍體,盡管隻剩下了一把骨頭,但它仍舊是沉重的。從村莊到祖墳,先是下坡,路過河溝,再攀援上山,四個男人,抬著已經曾祖父的屍體,在窄小的山路上晃晃悠悠,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晌午沒過,舊墳蕭索的祖墳裏就又隆起了一座新墳。斷斷續續的哭聲嘎然而止,冬天還是冬天,所不同的是,死了的安睡地下,活著的仍在上麵。

春天的杏花是從後山開始的,到山嶺為止,看到了才嗅到花朵的蜜香,貧窮的蜜蜂從遠處飛來,夾雜著山裏的野黃蜂,在花朵和樹葉之間,逗留或者飛開。到處是成堆種地的人們,鐵鍬和羊鎬的一次次地深入泥土,遭遇到硬石和沒有融化的土層。咣咣的聲音在山間回蕩,在岩石和返青的青草上麵,蕩漾出一片回聲。傍晚,星光滿天,照著村莊和它貧窮的人們。

夜風仍舊很涼,擊打著舊年的草棚和附近山梁上的枯草,嗦嗦的聲音在樹木的嘯聲當中似乎蚊蟲的連綿的蚊蟲低鳴。淩晨,母親做夢了,夢見自家的門墩上,各有一麵旗幟,左邊為紅,右邊為黃,上麵還都寫了字。夢見幽深的水井,騎馬的兵士在山中行走。三聲狗叫,一聲雞鳴之後,母親開始疼痛,突如其來的疼痛,在她的身體之內,像是一把旋轉的刀子,她的呻吟驚醒了提前來了三天的大姨媽。

一盞油燈能夠照亮什麼?鮮血的腥味在逼仄的房屋中彌漫。我不知道母親到底忍受了多大的疼痛,我想那疼我今生都無法體驗。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身體內,我看不到更多,在混沌的世界當中,一個胎兒,他能夠知道人世的一些什麼?落在粗布褥子上的那一時刻,我哭了,第一聲,我在這個塵世上發出的第一個聲音——而我忘記了,沒有姿態和思想,本能的光亮到底能夠照耀多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一年的農曆3月初九,我,又一個人,來到這個人世上,第一聲哭叫之後,也呼吸到了第一口灰塵。

一九七八

第一口灰塵,我相信,它就是宿命,人的宿命,我的宿命。此後的五年時間,我是我,但我忘記了,路過的,看到的,遇到的,與我擦身而過,朝夕一起的人和事物。但我記住了幾個人,一個是我的母親。我總是能夠敏銳感到她身上的氣味,感覺到她的聲音,哪怕隔著一道山嶺,或者一麵牆壁。我在她的懷裏,腿上和心裏,在山村最為貧窮的日子裏,母親是一隻隻能啃食草根的大羊,我是一隻不管她能否吃飽,有無奶水的懵懂羊羔,餓了就哭喊著撲到她的懷裏,找到她的乳房。另一個人是我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個十二歲就頂一個整勞力的體力勞動者。他偶爾抱我,用胡子紮我,在院子的大梧桐樹下將我高高舉起。揀春天的梧桐花放在嘴裏吹,吹出短促,但很好聽的聲音,還讓我舔梧桐花的屁股——那裏是甜的,淡淡的甜。還有一個人是大姨媽,母親總是去她那裏,她身體肥胖,有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最小的表姐常常抱著我,在他們家石頭砌成的院子裏跑來跑去,還帶著我上到已經結婚的大表哥房頂,偷吃人家的柿子和核桃。大我十歲的四表哥總是欺負我,擰我,掐我的胳膊和屁股。還有一個人是小姨媽,那時候她年紀輕輕,花容月貌,好看的鞭子梳得光滑流油,甩在腰肢上,我常常抓著她的長鞭子,拉扯得她疼。

有一天傍晚,母親帶著我,去小姨那兒。她在一個村落居住,那麼多的房子和街道,冷不丁的狗和橫行的豬玀。母親去供銷社買東西,把我放在院子裏,我一個人走了,穿過一道道街巷,轉彎,再轉彎,竟然走到小姨媽家門口。接著是倉皇奔來的母親,看到我,哇的一聲哭了。還是那個時候,母親把我寄在小姨媽家,我醒來,看到的都不是自己的,太陽快落山了,黃黃的光亮在小姨家的窗欞上,像是鄰居女孩的臉蛋。我哭,小姨媽做飯的時候,我走了,一個人,沿著來時的路,沿著寬闊的土石馬路,路過懸崖、石頭橋梁、來往的車輛和行人。我沿路哭著,一個人走了6華裏,找到自己了在山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