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40
木頭
首先,肯定是一株樹,不在於大和小,粗和細。根係和枝葉,向上和向下的,被斬去後,才被稱之為木頭。我看到的時候,它已經是木頭了,根係和枝葉不知去向。他們都叫它木頭。一個人說,這木頭做長得直,可以做梁柱;另一個人說,這木頭沒空心,做棺材板最好。
我看了看,沒覺得它做什麼好,隻是覺得這根木頭,離開了直立的成長真是可惜。我記得我歎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走開。很多年後,我總是想起那根木頭,臥在村莊的街道上,從濕潤到幹枯,從幹枯到蛻皮。
絲狀的皮,一層一層之後,是硬的木質,幹透了,我用手敲了敲,響聲很脆。再後來,它不見了,再後來是一堆鋸末。至此,我還不能完全得知它最終的命運,直到看到炊煙。
又很多年後,有一個時常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把我叫做木頭。我很高興,總是想起先前的那根木頭。我聽到的喊我木頭的聲音很脆,類似於多年前我敲擊的那根木頭。而這聲音一消失,我看到的不是炊煙,而是灰燼。
孤獨的城堞
我總是把把嘉峪關看作是長城最小的一個兄弟,或是偉大長城的棄兒。冬季來臨之後,登上嘉峪關城樓,仿佛就看了整個西北的蕭條。西風吹襲的垛口如同破了的瓷罐,仿佛一大群靈魂在悲愴嗚咽,米粒大的黃沙隨風飛行,如同一枚枚箭矢,打擊嘉峪關生冷的容顏。
嘉峪關冬日的蕭條應當是人為的傷害,夏日的繁華如同一場讓人不敢相信的夢境,轉眼就消失無蹤,隻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紙片,沿著城堞,風箏一樣飄搖。
很多時候,陰沉的天空會抖落大批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頓時白茫茫的一片。浩大的雪花,仿佛將所有關於嘉峪關的頌歌和豪邁詩篇都被掩埋了,蒼茫之處,隻見一根棱角分明的白骨,橫亙在遼闊的戈壁灘上。灰暗天幕中,蒼鷹的翅劃開冷硬的空氣,啊啊的鳴聲像城牆上的磚頭一樣暗淡。
一位牧羊的老人,驅著散亂的羊群,尋找大雪覆蓋了的枯草。羊們饑餓叫著,牧人和他的皮鞭一直在沉默著,他似乎不想對羊們說些什麼,在相同的生命中,卻沒有相同的生活和相同的命運。
從嘉峪關城牆返回市區,我感覺自己仿佛經曆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千年的孤獨,一邊卻是現時的存在——孤獨是永恒的,現時卻一閃而逝。
遺憾
兩個月前,我去看她的時候,她還認得我,叫我的名字。我哭了,站在她的病床前,眼淚流下來。我給她拍了照片——我知道她活不了多久,留下幾張照片,瘦弱的,可怖的麵孔——也是紀念。
然後我走了,穿過南太行的山巒,到北京,又到西北。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她現在怎麼樣了。母親說,還是那個樣子。說完,母親在那頭歎一口氣,我在這裏歎一口氣。然後掛斷。
春天開始的時候,大姨媽死了。弟弟在電話中告訴我,我沒感到震驚,隻是悲傷,眼淚流出來。母親說:你大姨媽死的時候,身邊沒一個人。一輩子養了那麼多的孩子,哪個也沒守在身邊。母親還說:她趕到的時候,大姨媽已經斷氣了。她最遺憾的是:沒趁大姨媽還有氣在的時候,給她穿上衣服。到下麵也還要光著身子。
幼年的兩張照片
幼年的兩張照片:第一張是單人照,幼年唯一的。母親說,那時候還沒弟弟,她抱著我到舅舅家(我出生之前,姥姥姥爺就謝世了),二舅當時是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有照相的來,就讓給我單獨照了一張。從記事起,我就看到這張照片掛在牆上,鏡框換了好幾次,都沒有丟。
第二張是我和弟弟,那時候我好像有些記憶——我們家還在老房子住,對麵的房子是另外一家的,一直閑著,左邊那棟石頭樓房至今還在,鄰居家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直到我們家搬進新房,我二十四歲時候還在,冠蓋龐大,春天時候老落些梧桐花,我撿了來,摘下後麵的硬殼,把梧桐花屁股當糖塊吃。
弟弟比我小5歲,穿著厚厚的棉衣,歪著腦袋,因為個子小,腳下踩著一張木凳子——現在的弟弟,比我高出一頭,一米八六的個子,走起路來顫悠悠的。
我依稀記得,照完這張相,漫山遍野的洋槐花開了,母親捋了好多,攤放在院子裏,還洗了最幹淨的洋槐花,給我們做拌麵吃。成群的蜜蜂圍著逐漸枯幹的洋槐花飛舞。忽然,弟弟大哭起來,一隻蜜蜂遮了他的耳朵。弟弟疼的嚎啕不止,母親回來,把我狠狠罵了一頓。
刀子,刀子
刀子讓我孤獨。渾身發涼。在甘肅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館,我看到一把匈奴人的彎刀,紅鏽斑斑,躺在玻璃展櫃裏,朽爛了的刀鞘就像一口奇怪的棺槨。我凝神看的時候,似乎有血,大批的血,從青草和岩石中流出來,淹沒了就近的白色積雪。
另一把刀子,是短的,是新疆的一位朋友送的——英吉沙小刀,據說是手工的。我收到,打開,手指觸刃,有切骨的聲響,琴弦一樣彈奏。刀尖有點彎曲,而刃是鋒利的。紫紅色的刀套,彎曲,似乎一張不規則的弓。幾年了,閑暇的時候,我就看它,翻來覆去地看。刀子就是刀子。我從來不用它切任何東西。
還有一把,我抽出插回好多次。在午夜,它沉靜得令人疼痛。薄的刃閃著暴怒的、激烈的,甚至殺伐和絕望的光——目標確有所指,但又子虛烏有。我喜歡撫摸刀刃的感覺,真正的殺戮不是切開,而是到達;致命的刀,不僅僅是刀。或許,這把刀是不具備形體的,它就是我,我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