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39
時光記事簿
村莊
我時常走在彎曲的馬路和嶺壑交錯的山上,從山頂看到更高的山頂,從低處看到更低的地方。春天的洋槐,椿樹、梨樹、杏樹、桃樹和花椒樹,滿山遍野的白和紅……青翠的樹葉,婉轉的鳥鳴……幽深、突兀、神秘而龐大。
夏天,莊稼是茁壯的青色,有時因雨水的匱乏,呈現出枯萎跡象。向陽山坡很陡,笨拙的牛不可以攀登,靈巧的羊如履平地。山坡到處開滿荊柴花,叢叢相擁,根係在錯雜的石頭之間,也在長滿綠色菌苔的沙土之下。遠道而來的蜜蜂嗡嗡嚶嚶,自產的山蜂混雜其間”(相互殺戮和吞噬)。紅色、雜色、白色和黑色的鳥兒在遠山,也在近村的樹枝和房簷之上低飛或者高翔。
後來我離開了村莊——那天上午,我走出村口,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孀居的奶奶,又看了看河邊被風吹到的幼小楊樹、自家陳舊的房屋——淚水流出來,打在新發的軍裝上,濺起一片沉悶回聲。
再後來,我回去過很多次——在夏天,看到一些麵孔,新的舊的,我有點辨別不清。村莊依舊是老樣子,改變的隻是幾座新崛起的樓房。此外,我還發現:好多人臉上皺紋一次又一次加深,好多孩子在村莊奔跑和玩耍——夜晚的狼嚎已不可聞,清澈的溪水隻餘下一些幹癟的水藻。在冬天,我能看見日漸稀少的樹木,到處的荒草、滿坡的田地和北風中的塵土;在夜晚,看見零星的微弱燈光,從各家的門窗,試圖照亮整個村莊。
大樹和我們的生活
梧桐栽下沒多久,忽然間,就長大了,我肯定親眼看見了,但沒確切的印象。我好像一直有意忽略著,反過來,它也忽略我——我就在它們的身邊,日日看著,甚至還在它們身上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而今,它們已將我的名字掩蓋了,用並不堅硬的皮膚,將一個人的名字收縮到了時間裏麵。
父親說:這桐樹的心已經空了,再長下去,啥材料都做不成,鋸了,還能解幾塊板子,做家具用——說完,就開始鋸,鋒利的鋸齒不斷深入樹木。第一個回合,它就流出了一些青色的樹脂,亮亮的,像人的眼淚或者口水,噗嗒噗嗒滾在泥土上。鋸了一會兒,我和父親滿頭大汗,鋸齒還沒完全穿透梧桐樹的身體,它就倒了,轟然一聲,落在還沒撒種子的田地裏,粗壯的枝幹斷成了幾截,裂痕白得耀眼。
父親起身,抓了一把濕土,撒在梧桐樹茬上。說,來年春天,它還能滋生一些新枝條出來,幾年後,就又是一棵大樹。母親說,梧桐樹木質軟,隻能做桌子麵,不如栽一棵椿樹,能當梁,還能做門板。
椿樹木質堅硬,長勢極慢,樹苗也不怎麼好找。父親扛了钁頭,到後山轉悠了大半晌,帶回來一棵椿樹苗,雖還沒有我高,但很直順,新發的葉子已經露出了嫩黃色的小腦袋。父親桐樹樁一邊又挖了一個坑,提了清水,先潤了底下的幹土,把眨巴著根須的椿樹苗兒放在裏麵,我一鍁一鍁往裏填土,父親不時用腳踩踩。
第二年春天,椿樹代替了老梧桐。再一年的春天,父親請了木匠,叮叮當當做起家具,那棵老梧桐解成的木板也幹得可以用手指我敲出響聲了——不到10天,就變成了嶄新的寫字台和櫥櫃——它留在院子裏的根,盡管又滋生了幾次嫩枝,但都被我踩掉了。
第三次悲傷
那個女孩子的出嫁構成了我人生的第三次悲傷。第一次,是祖父在1990年冬天猝死。他活了六十九歲,陽光明亮的中午,忽然在村莊消失。再兩年的春天,抱過我,疼愛過我的二表哥上吊自殺了,滿山遍野開放的洋槐花兒突然暗淡,類似狼嚎的哭聲在大姨媽家持續了一個多月。再五年的冬天,我暗戀過的一個人出嫁了,婚車攜帶著一連串的鞭炮,進入別人的門庭。
我流淚了,也第一次覺得了自己是一個失敗者,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沒有娶到,這是恥辱。我記住了,也怨恨了,發誓這輩子不愛那裏任何一個村莊的女人(當然,母親和幾位女性親戚除外)。後來,我離開了那裏,一個人,悲傷地走了,但在遠處,時常想到那個女人。
而她是別人的人了——這種心理是促狹的,也秉承了廣闊的傳統。而我卻一直這樣認為,並想到和記恨。等再一次回家,我聽說,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有點仇恨,是一種被掠奪了的感覺——餘下的還是悲傷,悲傷,悲傷。我又走了,又很多年,我回到那裏,還是沒看到她——我想我不會再看到她了,準備用一輩子,忘掉這個人。
夜路
一天又過去了,光芒降落,遠山在蒼茫中,房屋被樹木包圍,我被疼痛擊中。陌生的小鎮漸漸安靜,我走出來,看到幾輛載滿貨物的三輪車,嘣嘣嘣嘣地響著,轉彎不見;看見幾個人,從長途班車上下來,消失在村莊裏。
我的右手食指還疼,鮮血溢出來,濕透了紗布,凝成紫黑色。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鎮依然故我。我想回家——向南的山嶺連綿不休,眾多的樹木在秋天變黃,落葉沒有落在樹下,而是隨著涼意的秋風,在黃昏穿行。
天一下子黑了下來,鳥兒們發出幽靜的叫聲。我吃力走上一道山坡,再下坡,如此幾座之後,天完全黑了,冷僻的山路之上,除了岩石和植物,就我一個人。腳步承載肉體,眼光照亮腳尖。路過幾座墳塋,簡單的輪廓,安靜的驚懼。夜梟叫聲出其不意。
很多車輛在這裏傾覆了,駕駛和乘坐的人留下肉體,丟掉靈魂;還有人在深邃的山溝裏,用繩子把身體懸在空中……有一年,我一個表哥從這裏撿到一個孩子,帶回家裏,我母親還撫養了一個多月,後來給了一個沒兒子的親戚。
路過廢棄的廟宇——土地公公、山神乃至其他一些神靈,被迷信,也被供奉。走到其中一座,我看到的蒼天深邃無比,秋夜繁星,站在藍色的天幕,像是一場冷清的聚會。狼嚎一聲接著一聲,秋風的落葉打在臉頰上,摩擦褲腳的茅草似乎無數的手臂。
我想歇歇腳——哪裏才是最可靠和安全的呢?我想到了廟宇——神靈的所在,正義或者公理,避難和拯救——而當我進入,迎麵是一陣冷硬的風,深不可測,敷在的我的皮膚上,比大雪中的刀子還要冰冷。
神靈是最不可靠的——我忽然這樣想到,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猛然轉身出來,外麵還是夜,深深的夜,夜光照耀安靜的山巒,動物的夢囈或者奔跑聲格外清晰。看到一座村莊,我快步跑過去,房子是生硬的,隻有偶爾亮起的那一抹燈光,才是我需要的。
殺羊
刀子開始了它的明亮過程——被人操縱,迅速而果斷地插入羊的脖頸,鮮血流出,先是一股,然後是連續的一滴,再後來是單獨的一滴,緩慢落入先前的鮮血之中——整個過程,除了目擊者,我還是參與者——父親操縱刀子,我和母親按住四蹄,成為幫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