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37(2 / 3)

羊的叫喊是絕望的,眼睛看著握刀的人、按住它身體的人。我驚恐,手臂顫抖——我常常以此想到人——人若是像羊這樣被殺,掙紮的叫喊是不是也像羊呢?這一事件發生在我十五歲那年的冬天——因為封山育林,村莊數百年的養羊史就此結束。能賣的羊都賣掉了,那些羊,喕喕於山野和田地邊緣,甚至側房與身後……它們也是傷心的,離村的時候,不停叫著,不停回頭。

但別人的的鞭子使它們無可奈何,在曾經的草坡和馬路上揚起舊年的塵土,從此一去不返。還有些老弱病殘的羊,它們是被別人挑選剩下的,殘疾和老邁有時候比殺戮還要致命——沒人要的它們——留在村莊,抑或去往別人的地方,被殺是必然的宿命。

果不其然,我們殺死的那隻羊很老了,還瘸了一條腿。起初,母親舍不得殺,放在院子裏圈養了近一個冬天。它很孤獨,吃著東西,還衝著草坡,喕喕叫。我們決定要殺死它的那天,它似乎知道了什麼,一口水都沒喝。屍體僵硬了,還睜著眼睛。

1992年北京朝陽區

1992年12月23日傍晚,從金台西路(《人民日報社》)大門出來,我有點悲傷,還有些慶幸。剛才坐在對麵,與我一起進餐,麵容姣好的女人,應當是朋友,或者姐姐,多年的記掛瞬間消失——幾乎從再次見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告別——現在,我確信,那是永遠的,善意的,也是徹底和幹淨的。

傍晚的朝陽區是冷清的,馬路寬得讓我迷失方向。兩邊的樓宇亮了,街燈形同虛設。在路邊,我站了好久,看著近前的一叢冬青——它們像黑夜一樣的黑——但是,那一時刻,唯有它們距離我最近。

我決定走,步行,一個人,還有他的影子,迎著土塵的風,在冬天的北京朝陽區,孤獨地走。我想我還是一個失敗者,從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到繁華京都,從冷寂到熱鬧——地點的變不構成任何一種本質,一個人還是一個人,他的就是他的。

夜很深了,無邊無際,還有無邊無際的燈火,讓我看不到盡頭——我最終選擇了車輛,奔馳的車子,不一會兒就逃離了朝陽區,到崇文區了,北京火車站,我下車,頭也沒回,便和長長的火車一起,隱沒在中國的北方平原。

隻有告別是永恒的。

從身體開始

很多年後,我還會想起——那一天,縣城的早晨,似乎比往常熱鬧得早了一點——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花花綠綠的衣裳,像我在五月的麥地看到的成群的蝴蝶。

夏天讓衣服減少。讓看到成為一種內心的抵達——我看到了一個人,她和另外一個人,手挽著手,從塵土飛揚的東邊向西——我忽然覺得了美,呆在那裏,不斷有人擦肩而過,叫賣的聲音恍若隔世。

我要強調的是:她確實美的,陽光使皮膚更白,抖動的身體到處都是我向往的光亮——我想那就是我渴望的,隻是,我不知道,從身體開始,到哪裏才是結束?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在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孩子,城市闖入者,誰會屬於我?我又會是誰的呢?

清水車站

清水鎮緊靠祁連山,根部是黑色的(不知道為什麼黑),沒有村莊,再向上數百米,才是潔白的積雪,給人以天堂之感。正午時候,我看一眼,眼睛就會疼一會兒。隻有傍晚和早晨,太陽還沒有撫摸到的時候,雪才是溫柔的。

小鎮上有一個狹小的郵局,第一次去,我在那裏看到了很多文學期刊。有《人民文學》、《詩刊》和《飛天》,我買了幾期,後來再去,又買了幾期。還有幾次帶的錢不夠,我隻好省下來,吃了一碗麵條,沒讓自己餓著肚子度過那一天。

1994年,單位領導的兩位親戚來了,要我去清水車站接——早上起來,沒趕上班車,隻好從酒泉繞道。下午到達清水車站。沒有人,來往的火車蛇一樣從遠處來到,又像蛇一樣從近處消失。

在一家小旅店內,我找到了她們的名字。敲門不開,我報了姓名,他們才打開門——兩個湖北女孩,一個臉色白皙,另一個有點黑。我沒坐,請她們一起吃飯。她們搖頭,我說不吃飯不行,去吧。

我在一家飯館,請她們吃酸菜魚、蒜泥黃瓜、魚香肉絲和米飯。她們吃的悶頭不響,我看著她們,一邊喋喋不休。我知道我不該說那麼多的話,但就是在說。

第二天,坐在返程的火車上,我還在說——窗外是蒼黃色的戈壁,稀疏的駱駝草根部,圍著大批焦白的沙子;稀落的村莊也一色蒼黃,楊樹在巨大的烈日下枝幹低垂,神態疲倦——我說海市蜃樓、沙漠蒼狼和飛奔的黃羊,遠嫁匈奴的昭君、失蹤在羅布泊的彭加木;說到遠處的家鄉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時光……當然,還有不著邊際的夢想。

而她們一言不發,看著窗外,再看看車廂,直到下車,也沒看看我。

瞬間

他們要我出去,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怔怔站在門口。後來我出去了,一會兒返回,他們的門鎖著,一側掛著“請勿打擾”。

我似乎知道了什麼,轉身下樓,走在街道上。人很多,商品很多,我不知道哪一個屬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麼。

後來我回去了,門開著,他和她笑著,一邊睡著他們的孩子。

消失的花池

我每天都要路過。夏天,花朵盛開,除了路過的人,沒人打攪它們。雜草跟著茂盛,逐漸代替了花朵。很多時候,我看到蝴蝶在花朵上下落,華麗的翅膀像是一場盛大的光臨。

蝴蝶飛走了,花朵微微搖晃幾下。有一年下了一場暴雨,頃刻之間,我能看到的巴丹吉林變成了汪洋,渾濁的水從樓頂和牆體上帶下經年的灰塵,從幹燥的地表翻起腐朽的殘屑;它們流淌,從所有能夠流淌的地方。

到花池,很多水停住了,先是消失,然後聚成水窪,圍著直徑4米左右的花池轉了一圈。這一過程中,又有一些水不見了。雨過天晴,陽光落下來,飄在水麵之上:它們在變清,清澈的清,透明的清。

再有一年,花池一邊的樓房拆掉了,花池裏堆滿了磚頭、廢棄了的鋼鐵和斷木。這一年的夏天,又下了一場暴雨,雨水還像從前那樣流淌,從高處和地處彙集到花池那裏——而花池早就不見了。

庸常的周末早晨

我醒來,像一株黎明的植物。躺在溫熱的被窩,感覺安靜,萬物安詳。閉上眼睛,似乎覺得,自己就赤身裸體地躺在深山春天的野草地上。睜眼,看到白白的天花板,忽然有一種異常清淨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空的,虛無的白,凝固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