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37(3 / 3)

妻子去取牛奶——白白的液體,在瓶子裏,在朝陽普照的街口,像濃縮的牛被手掌散發。我依舊躺著,想起昨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又像是的確發生了一些什麼……牆壁上的結婚照兩年了,灰塵落了很多,每次都被我們擦掉。

伸了一個懶腰,我又閉上眼睛,想再次睡去。也忽然覺得肉體很輕,在被褥之中,就像它們的一部分。很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田地裏盛開的棉花、桑葉和蠶、還有靈巧的手指和快速轉動的機器……這時候,我總是想寫一首詩,給自己,或者給別人。

驚人的黑暗

衣服髒了,我一次又一次清洗它們(外套、內衣和內褲、襪子和帽子),我還是我,可衣服總不會同一件衣服。連續的清水之中,凝結的灰塵,被更大的力量擊退。晾出的衣服們,被懸掛起來,像是一種刑罰。持續下落的水滴(似乎另一種顏色的血),幾乎聽不到它們與地麵撞擊的聲音。用不了多久,它們上升,還會變作雨滴,從我看不到的天空落下來。但它們是否還能夠落在原地呢?

這個問題讓我驚詫,一滴水就是一滴雨。我和我的衣服,不過是它們途徑之地。這一次之後,一生之中,我還會和那滴水相遇麼?我看看天空,幽深如井的博大之地,明亮的運作,是不是也包含了驚人的黑暗?

散步的村莊

我看到了炊煙,從黃土房屋頂上滾滾而出,向著龐大的樹冠乃至非凡的天空,傳遞著人間的生活氣息。馬路兩旁遍植楊樹,茂密的樹葉遮蓋了大部分的田地和房屋。溝渠裏的水兵分數路,在流動中滲透,在滲透中蔓延。

看到一位上了年歲的老人,從夕陽下走出來;還有幾個孩子,在馬路邊上奔跑;幾位婦女,俯身在棉花地裏;遠處的草灘上,紅色或黑色的馬,輕輕揚著尾巴。

馬丁·路德·金說:“我們相信人類在上帝麵前是平等,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理。”夜色完全降臨的時候,我們已回到了小區,街燈先後亮了起來。但還有許多的人。風有些涼,我和妻子快步走著,先前路過的花池和楊樹有些灰暗,但風吹樹葉的聲音,清水流動的聲音,在漸趨冷靜的小區黃昏,卻愈加響亮了起來。

正午的疼痛

2004年夏天的康樂草原到處青草,蝴蝶和鳥兒在山間低飛,祁連山崖飛出的鷹隼在頭頂撕開閃電。眾多的金露梅附身灌木,正午的陽光在藏族和裕固族姑娘小夥的歌聲當中,洋溢著濃烈的青稞酒味道。

我偷偷溜出帳篷,走到一邊山路上,迎麵遇見同行一位女教師。她提議一起到山上走走。山路上,她舉著一張粉紅色的傘,我則在陽光下暴曬,汗流如雨。向上的坡麵有幾道山洪撕開的深溝。兩個人走路,不說話很尷尬。走上一個山頭,她說:我給你說幾個故事吧。

我說好,迅即作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

從這個小道到另外一個山頭,她說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她在鄉下教書時候的親曆。當時,她所在的鄉衛生院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護士,和新疆一個部隊的軍官談戀愛。父母膝下就她一個孩子,不願她走得太遠,堅決反對。

1996年秋天,女護士在新疆服役的男朋友執行任務過程中,不幸被炮彈炸死。一天早上,女護士穿了一套白色的連衣裙,在鄉政府門前的大路上和這位女教師相向走過,她給她打招呼,她沒搭理。

上完第一節課,回到辦公室,同事們議論說:那個女護士跳河死了?紛紛探討女護士為一個遠在新疆當兵的人而死究竟值不值得。她感到驚詫,也感到後悔,說她當時應當發覺的,如果她跟著她,放棄一節課,就不會永遠都見不到那個女護士了。

我歎息,看了看對麵的青山,還有飄在山頂的雲朵。她繼續說:要是換了她,絕對不會做那種傻事的。我沒有吭聲。她說的第二個故事,是發生在本市一所高等專科學校的真實案件:一個教授兒子愛上了一個在校女學生,教授認為那女學生家境太差,將來會拖累兒子。有一次,教授兒子和女學生深夜在教室做愛,被人當場看到。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雙雙不見。雙方家人四處尋找。正是隆冬,誰也不會想到,會在城外黑水國遺址的一叢沙棗樹林裏發現他們的赤裸緊抱的屍體。兩家人嫌丟人,葬時強行分開了。

聽完,我驀然覺得,炎熱的正午也不怎麼熱了,甚至有點冷。和她一起回到人聲鼎沸的帳篷邊,看著她進去。一個人跑到下麵的河溝,穿著鞋子站在流淌的雪水裏,又洗了手臉,弄濕了衣褲。回到帳篷裏,還沒有坐下,裕固族和藏族的姑娘小夥子就對我唱起了歌兒,把大碗的青稞酒捧在了我的麵前。

虛構的愛情

花朵、清水必不可少,性也是的,還有糧食、歌謠和木質的床、繡花的被褥與幹淨的地板……我猜想的早晨:我肯定先她而醒,清水在門前流淌,青草包圍房屋——最好的花朵是向著木質窗戶開放的,芳香從暗夜貫穿黎明,從正午繚繞到大野星明的晚上。

她一定要坐在我的腿上,夜晚在屋外,看螢火蟲從遠處飛來,山上的羚羊或者雪豹、豺狼抑或狐狸,都到身邊聆聽。白晝:到處的光亮,把最隱秘的心事照亮,飛過頭頂的每一隻鳥,即使烏鴉,也要歌唱。

我要趁著時光,撫摸她:從手指開始,從手臂向上:頭發、眼睛、鼻子和嘴唇……她的脖頸細長,她的胸脯,乳房下麵是心髒——我總是陶醉,在豐饒的曠野,花朵是會鼓掌的,流水是貼地旅行的時光。

三個案件

斧頭從頭頂猝然砍下,又砍倒了脖子——不止一下,一下一下的斧子,就要將脖子砍斷了,再也不能承載頭顱的重量——歪在一邊。胸脯也是,右乳房正中,肌肉綻開——我看到了,在幻燈片中,那個未婚的女孩子,外省的北京小會計,被一把斧頭,消失在了北京。

一個人死了,奇怪的是:陽具還高高翹著,赤身躺在倉庫的床鋪上。他五十多歲了,我覺得驚奇。偵破的結果是:他正在和一個女性做愛,有人拿了鐵錘,猛然擊中其腦袋,瞬間的死亡,留下蓬勃的欲望和生機。

她愛他,或者不愛。他不愛了,她恨。她和另外一個男人,但還是想著最初的男人。憤怒和恨,幾年了,還在內心。她要他去殺掉最初的男人。他說雇用殺手要好多錢。她毫不猶豫,拿出10萬塊錢給他。

幾天後,她最初的男人死了,死在午夜的大街上。再後來,她和他雙雙被捕。除了案件經過和偵破過程,我還聽到:他隻是用5000塊錢,雇了兩個外地人,就殺掉了她要殺掉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