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本立天涯求父(1)(1 / 3)

浩浩如天孰與倫,生身萱草及靈椿。

當思鞠育恩無極,還記劬勞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烏鳥不忘親。

至天犬馬皆能養,人子緣何昧本因。

說話人當以孝道為根本,餘下來都是小節。所以古昔聖賢,首先講個孝字。比如今人,讀得幾句書,識得幾個字,在人前賣弄,古人哪一個行孝,是好兒子,哪一個敬哥,是好兄弟。

將日記故事所載王祥臥冰、孟宗哭竹、薑家一條布被、田氏一樹荊花,長言短句,流水般說出來,恰像鸚哥學念阿彌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輪到身上,偏生照管下來。可見能言的,盡不能行。反不如不識字的到明白得養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輕慢。總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於讀書不讀書。

如今且先說一個忘根本的讀書人,權做人話頭。本朝洪武年間,錢塘人吳敬夫,有子吳慥,官至方麵,遠任蜀中。父子睽違,又無音耗。敬夫心中縈掛,乃作詩一首,寄與兒子。其詩雲:劍閣淩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

山川萬裏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

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

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

此詩後四名,寫出老年孤獨,無人奉侍。這段思念光景,何等淒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處,也當感動。誰知吳慥貪戀祿位,全不以老親為念,竟弗想歸養,致使其父日夕懸望,鬱鬱而亡。慥始以丁憂還家,且作詩矜誇其妻之賢,並不念及於父。友人瞿祐聞之,正言誚責,羞得他置身無地,自此遂不齒於士林。此乃衣冠禽獸,名教罪人。奉勸為人子的,莫要學他。

待在下另說一個生來不識父麵的人,卻念著生身恩重,不憚萬裏程途,十年辛苦,到處訪錄,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

人隻道是因緣未斷,正不知乃:孝心感恪神天助,好與人間做樣看。

說這北直隸文安縣,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家住郭外廣化鄉中,守著祖父遺傳田地山場,總來有百十餘畝。這百畝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種,也算做溫飽之家了。

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隻好種些菇菇、小米、豆麥之類。山場陸地,也不過植些梨棗桃梅、桑麻蔬菜。

此等人家,靠著天時,憑著人力,也盡好過活。怎奈文安縣地近帝京,差役煩重,戶口日漸貧耗。王珣因有這幾畝薄產,報充了裏役,民間從來喚做累窮病。何以謂之累窮病?假如常年管辦本甲錢糧,甲內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絕戶,產去糧存,俱要裏長賠補,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輪到見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盜,人命幹連,開浚盤剝,做夫當夜,事件多端,不勝數計,俱要煩累幾年。然而一時風水緊急,事過即休,這也隻算做零星苦,還不打緊;惟挨著經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皺眉。這經催乃是催辦十甲錢糧,若十甲拖欠不完,責比經催,或存一甲未完,也還責比經催。期間有那奸猾鄉霸,自己經催年分,逞凶肆惡,追逼各甲,依限輸納。及至別人經催,卻恃凶不完,連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輕則止於杖責,重則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嚴,上官督責,有司參罰,那時三日一比,或鎖押,或監追,分毫不完,卻也不放。還有管糧衙官,要饋常例,縣總糧書,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舊規。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個個如狼似虎。

莫說雞犬不留,那怕你賣男鬻女,總是有田產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燈盡油幹,依舊做逍遙百姓,所以喚做累窮病。

要知裏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擇老成富厚人戶充當,以為一鄉表率,替國家催辦錢糧。鄉裏敬重,遵依輸納,不敢後期。官府也優目委任,並不用差役下鄉騷擾。或有事到於公庭,必降顏傾聽,即有差誤處,亦不過正言戒諭。為此百姓不苦於裏役,官府不難於催科。那知相沿到後,日久弊生,將其祖宗良法美意,盡皆變壞。兼之吏胥為奸,生事科擾。一役未完,一役又興,差人疊至,索詐無窮。官府之視裏役,已如奴隸,動轉便加杖責。佃戶也日漸頑梗,輸納不肯向前。裏甲之視當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脫。自此富貴大家,盡思規避,百計脫免。那下中戶無能營為的,卻僉報充當,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兩人朋充。至於窮鄉下裏,嚐有十人朋合,願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瞞良善,吞嚼鄉愚,串通吏胥侵漁、隱匿、拖欠,無所不至。為此百姓日漸貧窮,錢糧日漸逋欠。良善若被報充裏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責撲,下受差役騷擾,若楚受累,千千萬萬,也說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