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王珣卻是老實頭,沒材幹的人。雖在壯年,隻曉得巴巴結結,經營過活,世務一些不曉。如何當得起這個苦役?初服役時,心裏雖慌,並無門路擺脫,隻得逆來順受,卻不知甚麼頭腦。且喜甲下賠糧賠了不多,又遇連年成熟,錢糧易完,全不費力。及輪到見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
雖用了些錢鈔,卻不曾受其棒責,也弗見得苦處。他隻道經催這役,也不過如此,遂不以為意。更有一件喜處,你道是甚喜?
乃是娘子張氏,新生了一個兒子。分娩之先,王珣曾夢一人,手執黃紙一幅,上有太原兩個大字,送入家來。想起莫非是個讖兆,何不就將來喚個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為此遂名原兒。原來王珣子息宮見遲,在先招過幾個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歲,張氏三十五歲,才生得這個兒子,真個喜從天降。親鄰鬥分作賀,到大大裏費了好些歡喜錢。
一日三,三日九,這孩子頃刻便已七八個月了。恰值十月開征之際,這經催役事已到。大抵賦役,四方各別。假如江南蘇、鬆、嘉、湖等府糧重,這徭役丁銀等頂便輕。其他糧少之地,徭役丁銀稍重。至於北直隸山陝等省糧少,又不起運,徭役丁銀等項最重。這文安縣正是糧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歲少收。各甲裏長,一來道他樸實可欺,二來藉口荒歉。不但糧米告求蠲免,連徭役丁銀等項,也希圖拖賴,俱不肯上納。官府隻將經催嚴比,那糧官書役,催征差人,都認王珣是可擾之家,各色常例東道,無不勒詐雙倍。況兼王珣生來未吃刑杖,不免雇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錢若幹,皂隸行杖錢若幹。征比不多數限,總計各項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銀錢雇替。王珣思算,這經催不知比到何時方才完結,怎得許多銀錢。事到期間,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幾限,再作區處。
心中雖如此躊躇,還癡心望眾人或者良心發現,肯完也未可知。
誰想都是鐵打的心腸,任你責比,毫不動念。可憐別人享了田產之利,卻害無辜人將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闊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豈不罪過!王珣打了幾限,熬不得痛苦,仍舊雇人代比。前限才過,後限又至。囊中幾兩本錢用盡,隻得典當衣飾。衣飾盡了,沒處出豁,未免變賣田產。費了若幹錢財,這錢糧還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緊一日,別鄉裏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監禁的,這般不堪之事。看看臨到頭上,好生著忙。左思右想,猛然動了一個念頭,自嗟自歎道:"常言有子萬事足,我雖則養得一個兒子,尚在繈褓,幹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卻當這般差役。況又不曾為非作歹,何辜受這般刑責,不如敝卻故鄉,別尋活計。隻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
"又轉一念頭:"罷罷!拋妻棄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顧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這個緣故,必不容我出門。也罷,隻說有個糧戶,逃在京師,官差人同去捕緝,教行李收拾停當,明早起程。"張氏認做真話,急忙整理行囊,準備些幹糧小菜。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並鞋襪之類,盡都打疊在內。張氏道:"你打帳去幾時,卻要這般全備?"王珣道:"出路的買賣,那裏論得定日子。萬一路上風雨不測,冷暖不時,若不帶得,將甚替換。寧可備而不用。"張氏見說得有理,就依著他,取出長衣短襖,冬服春衫,連著被褥等件,把一個被囊子裝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