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中又有一個道:"隻說做和尚的吃十方,看這人到是要吃廿四方的,莫要理他。"王珣本是質直的人,見話不投機,歎口氣道:"咳!從來人說炎涼起於僧道,果然不謬。大和尚在法堂上講圓覺經,眾沙彌隻管在廚房下計論田產銀錢,齋襯饅頭,可不削了如來的麵皮?"眾僧被王珣搶白,大家羅唕起來,扯他出去。王珣正與爭論間,隻聽得法堂講畢,鍾鼓饒鈸,長幡寶蓋,接法林下座。
走到香積廚前,見王珣喧嚷,問知緣故,法林舉手搖一搖說:"眾僧開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饒舌的不須饒舌,皈依的且自還宗。"王珣當下自知慚愧,急便五體投地,叩首連連,說道:"弟子隻因避役離家,到此求一清淨,並無他故。一時不知進退,語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憐憫,寬恕姑容則個。"當林見他認罪悔過,將他來曆盤問一番,知是個老實莊家,乃道:"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堅拒不納,退人道心。但你一來不識文理,二來與大眾們鬧亂一番。若即列在師弟師兄,反不和睦。權且在寺暫執下役,打水燒火,待異日頓悟有門,另有剃度。佛門固無貴賤,悟道卻有後先。須自努力,勿錯念頭。"王珣領了老和尚法語,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蘭若,日供樵汲。從此:割斷世緣勤念佛,滌除俗慮學看經。
按下王珣。再說張氏,自從丈夫去後,不覺年來年往,又早四個年頭。原兒已是六歲,一日忽地問著娘道:"人家有了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見?"突然說出這話,張氏大是驚異。說道:"你這小廝,吃飯尚不知饑,曉得甚麼爹,甚麼娘,卻來問我。這是誰教你的?"原兒道:"難道我是沒有爹的?"張氏喝道:"畜生,你沒有爹,身從何來?"原兒道:"既有爹,今在何處?"張氏道:"兒,我便說與你,你也未必省得。你爹隻為差役苦楚,遠避他方,今已四年不歸矣。"口中便說,那淚珠兒早又掉下幾點。原兒又問:"娘可知爹幾時歸來?"張氏道:"我的兒,娘住在家裏,你爹在何處,何由曉得。"原兒把頭點一點,又道:"不知爹何時才歸。"張氏此際,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遠方,存亡未審;喜的是兒子小小年紀,卻有孝心,想著不識麵的父親,後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後,原兒不常念著爹怎地還不見歸。張氏聽了,便動一番感傷,添幾分惆悵。
話休煩絮。原兒長成到八歲上,張氏要教他去讀書,湊巧鄰近有個白秀才,開館授徒。這白秀才原是飽學儒生,白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時,遂告了衣巾,隱居訓蒙。張氏親送兒子到館受業,白秀才要與他取個學名,張氏說:"小犬乳名原兒,係拙夫所命,即此為名,以見不忘根本。"白秀才道:"大娘高見最當。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當日取義似有默契。"張氏道:"小兒生時,拙夫曾夢見太原兩字,因此遂以為名。"白秀才說:"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論語上說’本立而道生’,以聖經合夢而言,賢胤他日必當昌大蕃盛。
合宜名原,以應夢兆。表字本立,以符經旨。名義兼美,後來必有征驗。"張氏聽他詳解出一番道理,雖不足信,也可暫解愁腸,說道:"多謝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敢有他望。"從此到減了幾分煩惱,隻巴兒子讀書上進。假如為母的這般辛勤,這般期望,若兒子不學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資性聰明,又肯讀書,舉止安詳,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眾學生跳躍頑嬉,他隻是端坐不動,自開荒田。大學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書讀完,已念到詩經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了。
其年恰當紅鸞星照命,驀地有一個人,要聘他為婿。你道是何等樣人?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戶。王珣去後,裏役是他承當。彼時原不多田地,因連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長。此人雖則莊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幹,為人卻又強硬。見官府說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懼他幾分,所以在役中還不吃虧。段子木既承了這裏長,王珣本戶丁糧,少不得是他催辦。幾遍到來,看見王原年紀尚幼,卻是體貌端莊,禮度從容,不勝歎異。想道:"不道王珣卻生得這個好兒子,若我得有這一子,此生大事畢矣。"原來段子木家雖小康,人便伶俐。卻不會做人,掙不出個芽兒,隻有一女,為此這般欣羨。又向妻子誇獎,商量要贅他為婿。央白秀才做媒,問起年紀,兩下正是同年,一發喜之不盡。白秀才將段子木之意,達知張氏,張氏道:"家寒貧薄,何敢仰攀高門。既不棄嫌,有何不美。但隻有此子,入贅卻是不能。若肯出嫁,無不從命。"白秀才把此言回複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緣,慨然許允。張氏也不學世俗合婚問卜,擇吉日行禮納聘,締結兩姓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