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道:"看起這個光景,果然立意不還了。你好沒誌氣,好沒見識,既要避役,何不早與我商量?索性把田產盡都賣了,挈家而去,可不依舊夫妻完聚,父子團圓。卻暗地裏單身獨往,不知飄零哪處,安否若何。死生難定,教我怎生放心得下。"言念至此,心內酸辛,眼中淚落,嗚嗚而泣。原兒見了,也啼哭起來。張氏愛惜兒子,便止悲收淚,捧在懷中撫慰。又轉一念道:"幸得還生下此子,不然教我孤單獨自。到後有甚結果。"自寬自解,嗟歎不已。有詩為證,詩雲:寒閨憔悴憶分離,惆帳風前黯自悲。
芳草天涯空極目,浮雲夫婿沒歸期。
話分兩頭。且說王珣當日驟然起這一念,棄了故鄉,奔投別地,原不曾定個處所。況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為此一路從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聽不盡漁唱樵歌,甚覺心胸開爽,目曠神怡。暗自喜悅道:"我枉度了許多年紀,終日忙忙碌碌,隻在六尺地上回轉,何曾見外邊光景?今日卻因避役,反得觀玩一番,可不出於意外。"又想:"我今脫了這苦累,樂得散誕幾年,就死也做個逍遙鬼。難道不強似那苦戀妻子,混死在酒色財氣內的幾倍。"這點念頭一起,萬緣俱淡,哪裏還有個故鄉之想。因此隨意穿州撞縣,問著勝境,便留連兩日,逢僧問訊,遇佛拜瞻,毫不覺有路途跋涉之苦。隻有一件,興致雖高,那身畔盤纏,卻是有限。喜得斷酒蔬食,還多延了幾時,看看將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個地方,這地方屬衛輝府,名曰輝縣。此縣帶山映水.果是奇絕:送不迭萬井炊煙,觀不盡滿城闤闠。高陽裏,那數裴王,京兆阡,不分婁郭。冬冬三鼓,縣堂上政簡刑清,宰官身說法無量。井井四門,牌額中盤詰固守,異鄉客投繻重來。可知尊儒重道古來同,奉佛齋僧天下有。依縣治,傍山根,訪名園,尋古跡。百千億兆,縣治下緊列著申明亭;十百阿羅,山根前高建起夢覺寺。
這夢覺古刹,乃輝縣一個大叢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學者甚眾。王珣來到此地,寓在旅店,聞知有這勝境,即便到寺隨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講經。你道所講何經?講的是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王珣雖不能深解文理,卻原有些善根。這經正講到:寂靜常樂,故曰涅槃。不濁不漏,故曰清靜。不妄不變,故曰真如。離過絕非,故曰佛性。護善遮惡,故曰總持。隱覆舍攝,故曰如來藏。超越玄悶,故曰密嚴國。
統眾德而大備,爍群昏而獨照,故曰圓覺。其實皆一心也。王珣聽到此處,心中若有所感,想道:"經中意味無窮,若道實皆一心,這句卻是顯明。我從中隻簡出常樂清淨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門時,原要尋個安身之處,即傭工下賤,若得安樂,便足收成結果。不道今日聽講經中之語,正合著我之初願。
這是我的緣法,合當安身此地,樂此清淨無疑矣。"遂倒身拜禮三寶,參見大和尚,及兩班首座。
又到廚下,問管家是何人,要請來相見。又問都管是何人,庫房是何人,飯頭是何人,淨頭是何人。眾僧看見遠方人細問眾執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來問訊道:"居士遠來何意?"王珣答道:"弟子情願到此出家。"眾僧道:"居士要出家,所執何務?"王珣道:"我弟子是文安縣田莊小民,從不知佛法,不曉得所執事務。"眾僧道:"既不執務,你有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寒家雖有薄田幾畝,田不過縣,不能送到上刹收租。"眾僧道:"然則隨身帶得幾多銀兩,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弟子為官私差役,家業蕩盡,免勞和尚問及。"眾僧道:"既如此,隻選定一日,備辦一頓素齋小食,好與眾師兄弟會麵。"王珣道:"弟子離家已久,手無半文,這也不能。"眾僧齊道:"嗬喲,佛門雖則廣大,那有白白裏兩個肩頭,一雙空手,到此投師問道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