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都市孝婦屠身(3)(1 / 3)

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不為異。店主人就應道:"這個當得效勞。"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裏邊去。宗二娘道:"實不相瞞,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戶心裏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罷。"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隻在須臾,但要借些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淨的行貨子。"隨引入裏麵,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幹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裏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麗,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幹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把我為念。"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戮,麵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隻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裏顧得甚麼,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髒腑,拖出來如斫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雲:夫婦行商隻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隻見:長江水溷水清,昆侖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裏草痕欹。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轎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裏自言自語道:"如何隻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道:"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

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麼?"周迪聽了話,嚇得麵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是了。"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麵色不改。周迪叫聲:"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兒裏是老鸛彈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我那妻嚇!你怎生不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屠戶聽了,便取出這幅祭文付與道:"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把他為念。"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讚歎道:"好個孝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眾人又勸周迪道:"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隻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