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實在哭笑不得,想解釋,不知該怎麼解釋,想出手,又下不了手。一條板凳已當頭砸下來,他隻有伸手去擋,“崩”的,他的手沒有斷,板凳卻斷了。大家這才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已有個人衝了進來,“劈劈啪啪”,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耳光。這些直眉楞眼的年輕小夥子,竟連一個敢還手的都沒有。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他已看出衝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樓下的院子裏,想試試他功夫的那兩條赤膊大漢之一。
“你地知唔知他係包嘢人?”這大漢指著陸小鳳,大聲道,“他就係蛇王老大的最好嘅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嘅陸小鳳。”
對這些小夥子來說,陸小鳳的名字並不嚇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誰都不能動的了。於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個個都想過來道歉、賠罪!陸小鳳卻已乘機衝了出去,衝出了後門的門。後門外是條小巷子。他剛才看見公孫大娘就是從這扇門出去的,但現在,小巷子裏卻隻有條野狗,蹲在陰溝旁啃骨頭。公孫大娘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知道再追也沒法子追了,隻好轉過身。
那大漢已跟過來,打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道:“我們正準備到西園去找你,想不到你已來了!”
“找我有事?”
大漢點點頭,道:“我們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自己也急得滿頭大汗。
陸小鳳更急,打斷了他的話:“她在哪裏?”
大漢道:“我帶你去!”
02
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可是看見這大漢走過來,大多都遠遠地避開了。
“我也姓陸,叫陸廣。”他好像認為姓陸是件很光榮的事,所以他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
陸小鳳卻隻希望他少說話,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頂。”陸廣卻一心在討好,“這東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從懷裏拿出來的東西,竟赫然又是幾個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卻好像看見了毒蛇一樣,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是哪裏來的?”
陸廣怔了怔,道:“當然是買來的,姓陸的從來也不白拿別人的東西!”
“從哪裏買來的?賣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邊。”
陸廣隨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個賣栗子的攤子,一個人正在大鐵鍋裏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到處都有得賣的。陸小鳳鬆了口氣,但掌心卻已沁出了冷汗。
現在想起來,他才發現剛才他剝開栗子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生平最危險的時候,隻要那個栗子一進了嘴,現在他已不是陸小鳳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沒有名字。”就連葉孤城劍鋒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也沒有剛才危險。他突然發覺一個人多情也是有好處的。何況他現在總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愉快了起來,拍著陸廣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陸,好極了,幾時有空我請你飲茶。”飲茶本是廣東人最大的嗜好,飯可以不吃,茶卻不可不飲。
誰知陸廣卻搖著頭道:“我不飲茶,我隻喝酒!”
陸小鳳大笑,笑得別人都扭過頭,吃驚地看著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興的時候,隻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興。這時陸廣已轉進了條小巷子,這條巷子正在一家餅店和一家綢緞莊的中間。巷子特別窄,兩個人不能並肩走,巷子兩邊也沒有門,看來這隻不過是那兩家店鋪蓋房子時,故意留出來的一點空地而已。
也許這兩家人彼此都看不順眼,所以誰都不願自己的牆連著對方的。但巷子的盡頭,卻有扇小紅門。門是虛掩著的,一個人正站在門口,好像很著急,急得直搓手。
看見陸廣,這人立刻迎上來,在陸廣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陸廣的臉色似已變了,回過頭向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就是這裏,我……我不能陪你進去了。”
為什麼不能進去?難道這屋子裏也有什麼可怕的事?
陸小鳳已衝了進去,隻要能找到薛冰,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都不在乎。
03
院子裏隻有兩間平房,房裏有兩個人。兩個都不是薛冰。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金九齡。
陸小鳳怔住:“你怎麼會在這裏?薛冰呢?”
金九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伸出了手--他手裏提著件衣服,又輕又軟的白衣服。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當然認得出,他臉色已變了。薛冰的衣服在這裏,人卻不在,這件衣服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她當然也不會自己脫下衣服,赤裸裸地走出去。
陸小鳳忽然覺得腿在發軟,後退了兩步,倒在椅子上,胃裏已湧出了酸水。
金九齡的臉色也很沉重,遲疑著,終於問道:“你認得出這是薛冰的衣服?”
陸小鳳點點頭,他跟薛冰分手的時候,薛冰身上還穿著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這裏,她的人當然也一定到這裏來過!”
“你看見她沒有?”陸小鳳還抱著希望。
金九齡卻搖搖頭,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裏已沒有人了。”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並不是我們找到的。”
“是蛇王?”
這次金九齡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是你的好朋友,的確替你盡了力!”
陸小鳳沒有開口,他正在心裏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盡了力?”
金九齡道:“自從今天的淩晨時開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開始替你找薛冰!”
他們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為他們的兄弟已深入這城市的每個角落裏。尤其是茶樓、酒館、客棧、小飯鋪,甚至賣艇仔粥、燒鵝飯的大排檔。這些本就是人最雜、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們先從這些地方開始打聽,最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吃飯睡覺的。客棧裏沒有,他們又再打聽,附近有沒有空房子租給陌生人。三千條市井好漢,在同時打聽一件事,當然很快就會問出眉目來。
“麥家餅店後麵,有棟小房子,三四個月前,租給了一個人。”
再問房東,房東的答複是:“來租房子的是個很漂亮的小後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預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房子也一直都是空著的,好像始終都沒有人進去住。”世上絕沒有人會特地花錢租一棟房子,卻讓它一直空著在那裏,這其中當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齡道:“今天黃昏時,他們問出了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這裏來探聽,那時這屋子裏似乎還有女人的呻吟聲,來探聽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回去再找了人來,這裏卻已沒有人了。”
陸小鳳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九齡笑了笑,道:“以前跟著我的那班兄弟,現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個人的肩,微笑著道,“這位就是羊城的總捕頭,魯少華。”
陸小鳳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個短小精悍,年紀雖不大,頭發卻已花白的青衣人,穿著雖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鷹鼻如鉤,腰上隱隱隆起,衣服裏顯然還帶著軟鞭練子槍一類的軟兵器,也說不定是鎖鏈鐐銬。隻要在江湖中混過幾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門中的高手。
“白頭鷹”魯少華,也的確是東南一帶黑道朋友覺得最紮手的名捕。
魯少華賠著笑道:“我吃的雖然是公門飯,可是對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隻要過得去,我對他手下的兄弟,總是盡量地給方便……”其實他心裏也知道,若想保持這城市地麵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動,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也不能閉著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處打聽。羊城是嶺南第一大埠,龍蛇混雜,四方雜處,能在這種地方做捕快們的總班頭,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魯少華道:“等在下知道這件事和陸少俠有關係後,就立刻設法和老總聯絡。”
雖然金九齡已不是他的老總,但是他的稱呼猶未改。現在陸小鳳才知道陸廣剛才為什麼不願進來了,有羊城的總捕頭在這裏,他們當然是要避著些的。
金九齡道:“薛姑娘的衣服還在,可是人已不見,這隻有一種解釋!”
陸小鳳在聽。他相信金九齡的判斷,他自己的心卻已又亂了。
金九齡道:“綁她來的人,知道行蹤已被發現,就立刻將她帶走,卻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換了套衣服!”
“這裏有衣服可換。”魯少華打開了屋角的衣櫃,櫃子裏還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輕人穿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隻有一張床,隻有一個人住,但卻有六七套各種不同的衣服,這就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這個人必定精於易容改扮,隨時都可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
金九齡道:“但卻隻有衣服,沒有鞋子,這也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她無論改扮什麼人,穿的鞋子卻隻有一種!”
金九齡道:“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錯,紅鞋子,紅緞的繡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種!”
金九齡道:“由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來租房子的那漂亮後生,的確是女人改扮的!”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這裏到處都積著灰塵,顯見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日用生活需要用的東西,這裏連一樣也沒有,但卻有麵鏡子!”女人的確總是比較喜歡照鏡子,可是--
陸小鳳道:“男人也有喜歡照鏡子的,易容改扮時更非照鏡子不可!”
金九齡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麵鏡子道:“這上麵有個手上汗漬留下來的印子,是新留下來的!”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齡點點頭,道:“但卻絕不會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這裏,手腳縱然沒有被綁住,也一定被點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淩亂,好像剛有人睡過的樣子。
金九齡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她剛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魯少華道:“蛇王的兄弟,曾經聽見屋子裏有女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還有可能已受了傷!”金九齡瞪了他一眼,他顯然不願讓陸小鳳知道這件事,免得陸小鳳焦急難受。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他就算不說,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齡立刻道:“但屋子裏連一點血跡也沒有,可見她就算受了傷,傷得也不重!”
這就是安慰的話了,薛冰受的若是內傷,無論傷勢多重,也不會有血跡留下來的。但陸小鳳卻喜歡聽這種話,他現在的確需要別人的安慰。
金九齡道:“這人臨時要將薛冰帶走,走得顯然很匆忙,所以才會有這些痕跡留下!”
陸小鳳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金九齡道:“天還沒有黑的時候!”
那時陸小鳳正在路上,正準備到西園去赴約,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還沒有出現。她很可能是將薛冰帶走之後,再到西園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這房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