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為難地告訴他,我得向上麵請示一下。因為沒有這個先例。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謝謝您。男人說,您一定得幫我這個忙。……我和我愛人倒沒什麼,主要是,我不想讓兒子知道,這幾年冬天,家裏一直沒通暖氣……
我起身,走向辦公室。我沒有再看男人的臉。不敢看。
最終,公司既沒有收下男人的錢,也沒給男人供八天的暖氣。原因很多,簡單的,複雜的,技術上的,人手上的,製度上的,等等。總之,因為這許多原因,那個冬天,包括過年,我想,男人的家,應該冷得像個冰窨。
後來我想,其實這樣也挺好。當他的兒子領著漂亮的女朋友從上海回來,當他發現整整一個冬天,他的父親母親都生活在冰窨似的家,也許,那以後,他會給自己的父母,比現在,多出幾倍的溫暖吧?
在痛苦的深處微笑
父親駕駛著貨車,在一條陌生且偏僻的土路上奔馳。突然貨車扭起了秧歌,幾近失控。他狠狠地踩下刹車,避免了一場可怕的災難。他對六歲的兒子說,坐在車上別動,我下去看一下。
汽車停下的位置,是一個斜緩的下坡。父親鑽到貨車下,仔細檢查他的車。正午的太陽高懸在空,坑坑窪窪的土路上沒有任何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兒子在駕駛室裏唱起快樂的歌。父親輕輕地笑了。他握住扳手的手加大了力氣。
突然,毫無征兆地,汽車滑動了一下。男人永遠不會知道汽車為什麼會突然滑動。是刹車突然失靈,還是駕駛室裏的兒子扳動了刹車。似乎汽車在他頭頂快速地駛過去,然後猛地一顫,就停下了。兒子的歌聲戛然而止。那一霎間,巨大的痛苦讓父親幾近昏厥。
他仍然躺在車底下。憑經驗,他知道,是一塊凸起的石頭阻擋了滾動的車輪。
父親想爬出去,可是他的身體根本動不了。他感到一種幾乎令他無法忍受的劇痛。他不能夠辨別這劇痛來自身體的哪個部位,更不知道在那一刹那,車輪是從他的胸膛上還是兩腿上軋過去的。那一刻他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高喊著兒子的名子,他說你沒事吧?
兒子推開車門,跳下來。他說我沒事,我不知道汽車怎麼突然動了。
父親朝兒子微笑。他說你沒事就好。你把電話拿給我。
兒子說你要電話幹什麼?你怎麼不起來?
父親說我累了,我想躺在這裏休息一會兒。你把電話找給我,我給媽媽打個電話。疼痛在一點一點地加劇,如果不是兒子在場,他想,他或許會痛苦地大叫起來。可是現在,他隻能微笑地麵對自己的兒子。
兒子取來了電話,他撥通了急救電話。可是他根本無法講清楚他所處的準確地點。他不知道急救車什麼時間能夠抵達這裏,更不知道,還他能不能捱過這段漫長的時間。
接著他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她問你還好嗎?他說還好,我們現在正在休息。她問小家夥好嗎?他說好,在旁邊呢。然後他扭過頭,衝蹲在不遠處的兒子擠擠眼睛。她說那就好。早點回來,想你們了。他聽到她在幾千公裏外輕吻了他,然後掛斷了電話。他笑著對兒子說,你就蹲在這裏,別回到汽車裏去。——他不敢肯定,汽車會不會再一次滑行。
兒子有些不太願意。他說天太熱了,我不喜歡蹲在這裏。你還沒把車修好嗎?
他朝兒子微笑。他說還得等一會兒,並且,我還沒有休息好。這樣,現在我們做一個遊戲。我們朝對方微笑,看誰先支持不住。記住,隻能微笑。父親盯著他的兒子,微笑的表情似乎凝固。隻有他知道,此時,他在經受著怎樣一種天崩地裂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