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對遊戲產生了興趣。他坐在地上,學著父親的樣子微笑。後來他困了,眼皮不停地打架。終於,他躺在地上睡著了。
很長時間後他醒過來。他看到手忙腳亂的人群。他看到很多人喊著號子,掀開了貨車,將臉色蒼白的父親抬上了急救車。父親看著他,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父親保住了性命,卻永遠失去了兩條腿。可是他沒有失去微笑。微笑像陽光一樣在他上流淌,讓人踏實,充滿安全感。後來兒子長大了,一個人飄泊在外,有了女朋友,結了婚,也有了兒子。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的生活動蕩不安。他身心疲憊,一個人承受著太多的艱辛和痛苦。可是,當麵對自己的朋友,麵對自己的妻兒,他總是深埋起所有痛苦,而在臉上,掛了和父親一樣的微笑。
他微笑著說,這是很多年前,我那麵對災難的父親,留給我的所有表情。
是的。微笑不是父親的惟一表情,但無疑,微笑是所有父親最重要的表情。在痛苦的深處微笑,那是愛和責任。
陪你五分鍾
五分鍾能幹什麼事情?燒一壺開水,喝一杯咖啡,打一個電話,或者坐累了,站起來,活動幾下筋骨,伸一個懶腰。五分鍾太過短暫,很多時我們認為,五分鍾根本算不上時間。——因為生命如此漫長,——因為生活太過閑散,或者太過急迫。
五分鍾是他陪父親的時間。也許五分鍾,也許,遠不足五分鍾。五分鍾是他聽父親說的,可憐的父親將時間誇長,又將他美化。
父親年事已高,常常忘事。睡覺前他會忘記關上窗戶,忘記脫掉襪子,或者忘記關燈。甚至,有一次,臨睡前的父親突然想喝茶,他去廚房點燃燃氣灶,才想起來水壺忘在臥室。他返回臥室,卻又忘記了該幹些什麼。父親就這樣睡去,讓燃氣灶著了一夜。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在臨睡前檢查一遍父親的臥室。
檢查。就像部隊裏的班長檢查剛入伍的士兵,就像學校裏的老師檢查新入校的學生,他認為這跟“陪伴”相距甚遠。他去到父親臥室,不過想看看他是否關上窗戶,是否關掉開關,是否將一杯開水放在床頭。非常短的時間裏,他坐在床頭,與父親閑聊幾句,或者,為父親再加上一條毛毯。然後,他替父親關好房門,去客廳小坐片刻,或者去廚房看一下,就該睡覺了。他睡得很沉。他很累,很忙。也許五分鍾對他來說,已經太過奢侈。
他真的很忙。大多時間裏,他不在家裏吃飯。一天裏可以與父親打上幾個照麵,然他們的交流直接並且簡單。——醒了?醒了。——餓嗎?不餓。——藥吃了嗎?吃了。——去上班?嗯。——又去上班?嗯。——還去上班?嗯。那也許是世界上最簡短的交流,他與父親都不是那種健談和擅於表達的人。
可是那一天,當他下班回來,他見到正在小區涼亭和一個老哥們喝茶聊天的父親。父親端著一杯茶,對他的老哥們說,我兒子每天至少陪我五分鍾!
語氣和表情裏,都充滿了令他心酸的自豪。
那一刻他憶想起童年。童年裏,當他參加了學校的運動會,當他學會了彈琴,當他考到了好成績,甚至,當他玩了一整天衣服卻還幹幹淨淨,父親都是這樣的語氣和表情。父親喜歡在別人麵前誇他,那是父親最大的快樂。
童年裏,他喜歡父親陪著他。他喜歡釣魚,父親陪著他;他喜歡滑冰,父親陪著他;他喜歡捉螞蚱,父親陪著他;他喜歡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父親陪著他。那時候,一天裏,父親會陪伴他多長時間?五個小時?十個小時?二十四個小時?似乎,整個童年裏,父親無時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