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盛產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或繼母親父或者繼父親母或者單親的兄弟和姐妹。我和姐姐出生在這座小城,同父同母,父母雙全,反而顯得有些邊緣。.姐姐年長我5歲。她出生時,隻得1.5公斤,像隻弱小的小貓。這導致她在少女階段一直體輕如燕,風華銳利。更兼得名子燕,飛來飛去勞勞碌碌的感覺便自幼附著在她美麗的羽毛上,光斑樣閃閃耀耀,直至今日。
我出生時重達5.25公斤,像隻肥狗。我是晏產兒、姐姐是早產兒,在三角城的民諺中都屬於聰穎過人的生產類型。姐姐聰穎自是聰穎,但卻有些弱點使她的人生充滿蹉跌,為我前車之鑒。
一隻胖乎乎的聰明狗,搖著皮毛豐澤的尾巴,跟在一隻瘦小而美麗的貓仔身後,看到她被絆倒,看到她被圍攻,看到她掉進陷井,看到她遍體鱗傷,便傷心落淚,便看清了世途何處羈勒何處坎坷,便達成了一種更加聰明的聰明:懂得審時度勢,懂得輕重緩急,懂得抓握重點不計其餘,懂得拒絕與舍棄。
小貓般燕子般的姐姐作了先行者,後行於後的我因此而進退有據、上下有度、起伏有致,人生的安全係數、成功係數大大高於三角城那些同齡的少年。姐姐在前。我在姐姐的身影之後營造出自己或大或小的安樂窩,自己躲在裏邊,看著姐姐風中雨中雪中霧中的身影,淚冷淚熱,縱流橫流。
姐姐首先出現在爸爸的故事裏。她是爸爸津津樂道的小主人公。在我還沒有學會記憶身邊人和身邊事的時代,爸爸的故事已先行將那個叫撔⊙嘧訑的人物送進我的記憶裏。
在爸爸保存的家庭影集中,出場最多、影態最豐富的角色也屬於她。她的扮相和年齡在不斷跳躍和變化,隻有她的目光似乎一成不變:總是詫異地凝望著不遠處的遠方,一個空無而又突兀的撏飩鐢。
顯然,她並不孤僻也不孤獨。她的身旁,不是有梳鬈發的姐媽媽,穿西裝和散腿褲的爸爸,就是有另一個小女孩,又黑又瘦,她的妹妹,一個小男孩兒,用胖手摸著胖腳趾,頭戴白色貝蕾帽,一副傻乎乎的天真相。個別的時候,她獨自一人站在一盆植物的近旁,背景有些暗,神情有些無助,但還是訝異,仿佛靈魂的焦點聚結於深眸。
在爸爸的故事中,叫小燕子的女孩子勇敢而早慧。她的勇敢體現在打滑梯的遊戲上。三角城有三道供孩子們攀上滑下的滑梯,我玩過其中兩架,中間一架始終沒敢涉足。早間那一架,高聳雲霄,我爬到一半兒就會感到天與地、世間萬物都在晃動,包括手下腳下的鐵梯。恍恍惚惚,我就要變成鳥變成雲片。我要飄搖我要飛翔。隻有那具稍嫌沉重的肉身在散布著臨危的恐懼。我終於沒曾攀爬上它的頂端。爸爸故事中的小燕子,從那架高梯上滑下,如同從雲天上滑降下來,輕盈,靈透,通暢。
那是她的一種本色。
姐姐以故事外的角色闖入我的記憶,是一場鬥毆。我的腿是軟的,在現場之外,動不得逃不得。我的呼喊,沒有任何聲息,因為它隻停留在動機階段。強烈得令人窒悶的動機,被另一種力量死死地抑蓋住,不僅僅是恐懼,還有觀賞的超級引力。
她梳著兩小尖細的小辮子,被五個大男孩包圍在正中央。我在智力發生的最初時段,已能判別出他們的竊竊冷笑中含有多少色情的分子,含有多少施虐的快感和對異性的憐惜。她比他們都要矮小,單薄,明媚。小辮子在搏鬥的旋律中飛上飛下,辮梢的蝴蝶結也飛舞起來。隻是到了後來,武打戲接近尾聲的時候,一隻蝴蝶被那個皮膚黝黑、一直不敢下狠手的男孩兒抓落在地,姐姐的左半部頭發漸次披散開來,劣勢和敗勢方才兀顯出來。
畢竟是寡不敵眾,一弱女對五個強男,結局可想而知:他們以勝利者的姿態,吹鳴著得意而誘人的凱旋曲,用很多華麗的、即興創作的裝飾音,環繞著我美麗的姐姐,一一環繞姐姐一周,爾後揚長場而去。最可恨的,是那個黝黑男孩他拾走姐姐粉紅色的蝴蝶結,銜在嘴角上,作為戰利品。
他倒退著慢慢地走,活脫脫一副花花公子的壞模樣。能夠衝上前為她奪回發結的隻有我,而我當時腿筋是酥的,血液是沸騰的,眼光是明亮的,完全被場麵所攫懾著,紋絲不動,猶如雕塑。
那個場麵原本因我而起。我生來是一個性征模糊的孩子。那些與我同齡的男孩子怕受我的誘惑,變成同我一樣嬌嫩的人,遠遠地避開我。那些單親的或者有繼母的,年長於我,性早熟或到達性成熟階段的男孩子,喜歡把我作為調戲的對象。調戲我,既可以強化他們身為男性的魅力和優越感,又可以逃開民間的法網和異性接觸準則的束縛。
我不受保護。不在性別秩序之內。保護我的,便隻有姐姐。
當他們用目光、用身體、用語言撩撥我戲弄我以尋求樂趣與發泄的時候,隻要被她撞見,就一定會母獅般母豹般撲上去。然而,她畢竟止是一隻小雌鳥,自身的羽翼和毛鏃還沒有發育完全,奮不顧身的戰鬥,隻能以披頭散發、遍體鱗傷而告終。
她隻是代替了我,以受淩辱與暴力的方式,唯一可能有的方式,把我從不無色情氣息的惡作劇中替換下場。
她並非一勞永逸。
在童年之後的歲月間,我又不斷地被推上劇場,構造劇情。姐姐日漸心有餘而力不足。終於,她已不再能夠上場,不再能夠作我的替身。
她隻能成為一名觀眾,在我當年的立場上,旁觀我的演出,淚冷淚熱,橫流縱流。
圓城的一所芭蕾舞學校到三角城來招生,選中姐姐。爸爸決然不同意。他認定姐姐數理化全優的成績意味著她應該像他一樣,從事醫學或自然科學。他是那一代的經典:相信科學是自下而上的唯一基石,相信科學職業是全人類最穩定又最崇高的職業。
姐姐沒有去圓城。這是她第一次盲從父親錯誤的決定。第二次受父親主宰,與房長剛斷絕戀情,是她的又一次盲從。當然,這是我的看法。她從未對此表達過悔意。
要麼她有超常的默忍才能,要麼,她始終順從命運,不向它去求達知識。
不去圓城跳芭蕾,並不等於她在三角城會顯赫於舞台,其實她從來就不似同齡女孩兒那般向往舞台,向往明星般的生活。被選作芭蕾舞演員而不作的訊息刮過三角城之後,姐姐依舊,日出去上學,日沒放學歸。那些風流成性的男生尾隨她,那些木訥懦弱的男生在目光中升起一種溫度,都沒有使她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