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姐姐過去時,姐姐現在時(3 / 3)

。在路上,隻要是離開我家樓窗的視野,她盡可以由走路或騎單車改換為坐在單車後架上。騎單車的車夫,自然就是身強力強、笑聲爽朗、歌聲不絕的房長剛。

聽姐姐悄悄對我說,房長剛早年死了母親,父親沒有再娶,怕的是繼任夫人給兒子受氣。她如果敢於離家出走,馬上就會有一個單性家庭接納她。從她的語氣上聽,她真還有些向往那個摱酪晃薅的女人之位。

有一個雪夜,姐姐果真沒有回家來住。爸爸有手術,淩晨才回來。他和媽媽徹夜未眠。

第二天上年,他去鋼鐵廠播音室領回姐姐。他已替她辭了職。姐姐成了一名待業青年,被軟禁在家。房長剛常常在夜裏出現在我家樓下,鬼哭狼嚎地大唱情歌。姐姐不敢再與他見麵,不是因為已一無所有,而是怕爸爸用菜刀自殺。

那把菜刀,是用不鏽鋼鍛造的,在當時的三角城很罕見。爸爸不知道,它的創造者正是房長剛。

我去上學,爸爸媽媽去上班,姐姐在家主理廚房、起居室衛生、臥具和外聯。房長剛徹底被擊潰,是在一個有月的夜半。爸爸被患者家屬請去喝酒,喝得醉飄飄地回來,在樓梯拐彎處撞見用口哨吹出小夜曲的房長剛,爸爸沒有憤激,沒有驅逐,醉陶陶樂嗬嗬地拉住他的長臂,把他請進了家門。受邀者第一次登堂入室,以為年餘的苦心與情熱終於感動了上蒼。他殷勤而欣悅地向我和媽媽打招呼,並想一改吊兒浪蕩的自由模樣,束手束腳地站在起居室中央。姐姐如墜夢中,半信半疑,目光中滿是訝異。

爸爸在老式唱機裏放上一張木紋唱片,說是讓房長剛好好欣賞,多懂一點音樂,不要隻知道同鋼呀鐵呀的純物質打交道。姐姐稍稍寬了心,請他坐下來,我還給他倒了一杯滾熱的開水。我以為,爸爸終於接受了這個未來的女婿,而且親自擔任輔導員,要把他改造成有一些文藝氣息的文雅青年,以貼切我們的家庭氛圍。

爸爸去洗了手。甚是仔細,像在手術前的手術室裏撍⑹謹一樣。媽媽原本主張戀愛自由,既然爸爸不以房長剛為敵,她當然不會去計較房長剛鬆弛下來之後的不拘小節。

房長剛喝幹了杯中的水,像喝酒驅寒一樣,目光活躍起來,開始流顧爸爸的藏書、牆上的畫幅和那架老式座鍾。這時候,爸爸再度出現。他緩緩地,幾乎是舞蹈般地翻舞著那把不鏽鋼菜刀,不看任何人,繞室三周,直至唱片停止轉動。退場的時候,他把刀舉起像舉起一麵金屬的小旗,仍舊不看任何人,然後消失在廚房門口。

房長剛再也沒有來找過姐姐。

三角城開始流傳一種謠言,說爸爸會聞雞起舞,道具是手術刀,舞技和舞姿出神入化。

有人不忘曆史,將它與姐姐曾入選圓城藝校芭蕾舞專業的往事聯係起來,認為那是DNA在起作用。

姐姐嫁了一個方城青年,他叫何成。雖是分居兩地,姐姐還是懷了孕,生下一個美麗的女孩兒,取名何雪。何雪上小學之前,姐姐正式定居方城,為的是給女兒提供相對完好的受教育機會。

姐姐完全靠自修,考取了大專水準的財會文憑,在方城汽車製造廠的幼兒園謀得一份會計職務。她的工作幹得很出色。坐班車上班時她總是坐在門口的臨時加座上,把舒服的座位讓給那些年紀大或年紀輕的同事。逢年過節,她總會把自己得到的獎品或者親手燒製的菜肴送到張大爺的手上。張大爺人過七旬,鰥居多年,無子無女,在幼兒園裏打更為生。業餘時間,她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讓夫婿和女兒生活得豐衣足食。

妊娠和生產之後,姐姐微微有些發胖。這並沒有影響她對異性的號召力。總是有一些男人圍著她打轉轉,有人年長於她,離過婚,有人同齡,在婚中,有些年弱於她,還是毛頭小夥子。她依舊癡心不改,對他們特殊的好意渾然不覺,一視同仁地對待他們,從來不失熱情與體貼。對此,何成一直耿耿於懷。

他自作聰明地認為,應該先下手為強。他先是抓緊機會,比姐姐多掙了幾萬塊錢,成為一個小款,然後開始出入大小舞場,結識了一群愛跳交誼舞的女性。姐姐忙於工作,忙於計算機進修,忙於輔導女兒功課,忙於照顧日益年邁的父母,從不陪他進舞場。何雪日漸長大,日益瞧不起為父的舉止作派,日益把母親作了樣樣。何成在家中,在了一個多餘的人。

我已取得博士學位,在方城大學教書。父母退休之後,與我同住到方城郊外。爸爸由於用腦過度、營養不良、性情耿直、不願賦閑於我家等等原因,患上了腦血栓,行走不再靈便。姐姐每逢周日都要花去四個小時,往返於我家和她家之間,為爸爸送食物,送藥品,送衣裳,直到爸爸病危住入方城鐵路總院。

爸爸病重期間,何成與姐姐辦理了離婚手續,搬出姐姐和何雪居住的宅室,與他的舞伴,一個剛剛離了婚的女人住到一起。姐姐沒有把這類消息告訴爸爸和媽媽。

爸爸垂危之際,隻是想吃西瓜。我和姐姐輪流陪護。我嚴格遵照醫囑,不給他任何飲食。姐姐總是含著淚,把西瓜汁喂到他的嘴裏。

那種時刻,頭發花白、吃相貪讒的父親,卻像似她的孩子。

我似已參透生死,唯願爸爸早日解脫肉身苦痛。姐姐卻總是躲到走廊去哭,她怕爸爸死去。我已堅強地正視爸爸的病,並準備好去正視死亡的時刻。但是,我卻不能看到姐姐的淚,它滑落的是人生全部的疼痛和悲傷。

爸爸三周年祭日那一天,有一個人從三角城趕來,參加了方城主教府為爸爸舉行的追思彌撒。他是唐敏捷,結婚又離婚,目前帶著一個17歲的兒子摱郎頂生活。

他沒有向姐姐求婚。姐姐也沒有向他求婚。何雪已經成年,在一家合資企業當秘書。姐姐用多年的積蓄,為她買了一套商品房。她自己仍住原來的小房子裏。那套房子臨街,日夜不息的車流吵鬧不休。加上年久失修,牆皮剝落,水管漏水,姐姐卻似乎樂在其中。

唐敏捷已是一個中年漢子,與從前判若兩人。他依舊在三角城鋼鐵廠工作。他告訴姐姐,房長剛也在那裏,當上了車間主任,他的老父親已經過世,他有一個妻子一個女兒。唐敏捷說,她們的樣子,很像我的姐姐,童年和成年,過去和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