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得不走的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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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號,星期五。

周末應該是個讓人放鬆的日子,楚玉良卻一點也放鬆不下來。搬遷工作本來很順利,再有一周,工作就可告一段落,誰知中間突然發生變故,原定跟江大一同搬遷的城市學院突然宣布不搬了,已經搬過來的學生,這兩天又開始往回搬。

此事驚動了高層,教育廳組織有關部門緊急在閘北新村召開會議,調查原因。誰知城市學院院長說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理由:閘北高教新村配套設施不完善,交通不便,教學成本反而比市區要高,還是不搬的好。此理由聽起來成立,楚玉良卻敏感地想到了另一層,他相信,這隻是個別領導拒絕搬遷的托詞,真實的緣由應該是他們害怕搬遷過來後,原來在市區中心的土地會落入別人手中。

這是一個共性問題,包括江北大學,也在這事上有過激烈爭論,孔慶雲等人一開始堅持不搬,更不同意在閘北建設什麼高教新村。後來是政府采取了強製性措施,為鼓勵江大等一批重點院校,省財政同意對新建工程給予50%的財政補貼,另外50%,一半由學校自籌,一半由政府協調銀行貸款。在此優惠政策的鼓動下,一期項目才開始上馬。然而,運行當中,政府答應的50%並沒兌現,江大還好一些,至少拿到30%,像城市學院這種二類院校,怕是連15%也沒拿到。

舉債過重,是影響搬遷的主要原因,隻不過,這緣由沒人敢講出來,畢竟,閘北高教新村是政府重點工程,是在全國都產生巨大影響的形象工程,誰敢在這項跨世紀工程麵前說三道四?

楚玉良當然不說,不但不說,別人說他還要反對。舉債問題他清楚,比孔慶雲還清楚,但他不說。閘北高教新村是馮培明提出的,也是馮培明一手抓的政績工程,他楚玉良能不支持?如果不支持,他能順順利利由黨委副書記過渡到書記?如果不是周正群從中作梗,這次競選,校長是跑不掉的。可惜!也好,孔慶雲當了校長,他就更不能說,更不能反對,必須堅定不移站出來,第一個擁護搬遷。

舉債怕什麼,他楚玉良又不是法人代表,債再多,也用不著他還!

楚玉良這麼想著,就想給城市學院的老崔打個電話,跟他私下溝通一下,看能不能不拆這個台?反正工程已經建了,搬是定局,犯不著在這老問題上糾纏不休。後來一想,這個電話不能打。搬遷工作不是周正群抓的嗎,是周正群拍著胸脯跟常委們表了態的,城市學院此舉,等於是在拆周正群的台啊!

但是楚玉良沒想到,城市學院一退縮,其他幾所大學也跟著起了反應,本來熱熱火火的閘北新村猛地冷清下來,上午他才打聽清楚,原來另外幾家學校表麵是在搬,其實是在應付,現在索性連應付的事也不幹了。

楚玉良一時沒了主意,偏是這幾天,馮培明又不在省城,那天一起聚過餐又在江濱大飯店深談後,第二天馮培明便帶著調研組去了春江,楚玉良打電話過去,想請示怎麼辦,馮培明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種事你也要問我?”

一句話,越發讓楚玉良找不到辦法了。

一上午,楚玉良都坐在辦公室想辦法,但是辦法真難想啊,尤其這種時候,一步邁錯,滿盤皆錯,弄得不好,他兩頭都不討好。楚玉良第一次嚐到了“一把手”的苦楚。

快下班時,楚玉良接到電話,有人請他吃飯,一聽電話裏的聲音,楚玉良的心動了一下,抬頭看看窗外,陽光明媚,六月的天空飛舞著淺紅色的東西,這東西別人看不到,楚玉良能,那是他的夢,也是他的理想,更是他此生的追求。

這追求不隻是仕途上的超越,還有很多。

他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對著電話講:“吃飯就不必了吧,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

電話那頭發出一聲淺笑,然後是一個越發動聽越發性感的聲音:“楚書記,工作當然重要,可也不能不顧身體啊。”

“我身體還硬朗,能堅持。”

“書記說笑了,我可不敢拿你的身體亂說,好長時間沒見,就是想請你一起坐坐。”

“改天吧!”說完,楚玉良啪地掛了電話,沒給對方留一點餘地。

楚玉良不是不想吃這頓請,一想電話那頭請他的人,就禁不住心旌搖曳。但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跟萬黛河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必須得講策略。

策略比什麼都重要。

簡單吃過午飯,楚玉良小睡了一會兒,然後給校工會老王打了電話,讓他準備一下,下午去醫院。

耿立娟住在金江市第一人民醫院,楚玉良他們趕到時,已是下午3點。之前老王給醫院方麵打了電話,值班醫生已等在樓道裏,相互握手時,楚玉良感覺對方很眼熟,經老王一介紹,他才恍然記起,眼前這位漂亮的女醫生原來正是江大宣傳部部長強中行的夫人楚靜。他趕忙說:“楚大夫辛苦了。”

寒暄過後,一行人就往病房去。楚玉良發現,這個跟自己同姓的漂亮女人好像對他有敵意,盡管臉上也帶了笑,可那笑生硬、勉強。她會不會把強中行被帶走這筆賬記到我頭上?楚玉良心裏亂想著,臉上卻破天荒地堆出一層和藹。大約是他那張書記臉老是繃著,忽然間一和藹,還真有些讓人受不了,就連邊上的老王都覺奇怪,不停地拿眼看他。

病房在五樓最裏麵,隔離區,也是特護區。楚玉良進去時,耿立娟用完藥不久,正在酣睡。從臉色上看,她的病的確很重,給人一種奄奄一息的恐怖感。楚靜輕聲道:“這種病很受折磨的,不過她很堅強。”楚玉良大約也動了惻隱之心,遺憾地說:“太可惜了,她這麼年輕,又……”他沒把漂亮兩個字說出來,可能是覺得當著楚靜的麵,誇另一個女人漂亮不大合適。

“疾病是不會同情任何人的。”楚靜沒在意他說什麼,她在盡一個醫生的職責。

老王趕忙將花籃和水果擺放到窗台上。

“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們學校解決?”楚玉良問。

“這你得跟家屬談,我是醫生,沒法回答你。”

楚玉良哦了一聲,本來他還想在楚靜麵前表示一下學校的關懷,老王來時帶了5000元錢,是他點頭同意的。聽楚靜這麼一說,他倒是不好意思開口談錢了。

正說著,病房門輕輕一推,進來一位中年男人。陪同楚靜的護士趕忙向他介紹:“這位是病人的表弟,這些天病人都是由他照顧的。”

楚玉良伸出手:“我是江北大學的,姓楚。”

那人握住楚玉良的手,客氣道:“我認得你,江北大學黨委書記。我叫徐大龍,在江龍縣工作。”

楚玉良疑惑了一下,感覺徐大龍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一時又記不起來。

徐大龍又說:“我正在讀江北大學研究生班,算是您的學生,不過我這個研究生是在職的。”

楚玉良哦了一聲,抽回自己的手,他疑惑的不是這件事,徐大龍這名字,他真是在哪裏聽過,但絕不是在研究生班上。在職研究生班,是江大跟春江市委黨校聯辦的,在大學也算是一門產業,但這事跟他關係不大。他是書記,重點工作是抓思想。

交談幾句後,楚玉良告辭,醫院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況且這裏的氣氛他受不了,一個鮮活的生命躺在床上,慢慢讓藥水把自己熬盡,對誰來說,都是件痛苦的事。

楚靜沒有遠送,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跟他說了再見。徐大龍倒是一直跟著,下了電梯,快要分手時,徐大龍忽然問:“楚書記,我表姐夫的事,什麼時候能有個結束?病人躺在床上,學校能不能通融一下,讓他有時間陪陪自己的妻子?”

“你表姐夫?”楚玉良忽然聽見徐大龍說表姐夫,糊塗了。

老王趕忙說:“就是路平。”

楚玉良驚訝了,停頓了幾秒鍾才道:“這事我還真做不了主,我這個黨委書記,管得了校內管不了校外。”

徐大龍遺憾地垂下目光,臉上的希望暗下去。

楚玉良趁勢離開,上了車,他才長歎一聲:“老婆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又……這個家,真讓人傷心。”

見老王沉著臉不說話,他又道:“對了,楚醫生怎麼對強部長的事漠不關心?”

老王還是沒說話。楚玉良隻好閉上了嘴巴。

車子剛要出醫院大門,突然被耿立娟的母親攔住了。

耿立娟的母親為女兒四處籌措住院費,跑得雙腿都要斷了,才借到可憐的5000塊。她揣著5000塊錢,急匆匆回到醫院,一抬頭,猛然發現了楚玉良的車。

好啊,楚玉良,你總算讓我給撞上了!

“下車!”她衝車內的楚玉良說。

楚玉良頗為喪氣,怕遇誰,偏就遇到誰。猶豫片刻,他還是順從地下了車。

“楚書記,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啊。”老太太話中有話。耿立娟住院後,老太太找過江大,想從江大這邊尋求點支持,工會老王再三說,這事得楚書記點頭。老太太就去找楚玉良,她找一次,楚玉良忙一次,到現在,都沒能從楚玉良這兒得到答複。

要說,老太太跟楚玉良還算認識,老太太以前在單位也當過一陣子領導,台上台下的也跟楚玉良打過幾次照麵。沒想到現在她退下來了,楚玉良反倒裝作不認識了。

“有什麼事嗎,我很忙。”楚玉良極不耐煩地說。

“忙?你楚書記當然忙,忙上忙下,忙裏忙外,忙完你的事,還要忙別人的事。”老太太一氣之下說了許多,越說越離譜,越說越不沾邊。楚玉良趕忙打斷她:“有事隻管講,我還急著開會。”

“好,我問你,姓路的是不是你們江大的幹部?”

“你是問路平吧?”楚玉良鬆口氣,他真怕老太太一激動說出不該說的話。還好,老太太隻是問路平。不過,他的心裏還是嘀咕,老太太攔他,究竟想做什麼?要錢,還是……

“就是這個白眼狼!”老太太惡狠狠地說。

楚玉良徹底鬆下一口氣,看來,老太太是為路平發火,這就好,隻要不衝著他楚玉良,一切話都好說。

“老人家消消氣,有什麼困難,盡管跟我說,我們跟你一同想辦法。”

“想辦法?人都病成這樣了,你們才知道想辦法?我問你,姓路的為什麼沒來?”

“這……”楚玉良不好回答了,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路平已經“進去”了?

“是不是你把他送到了紀委?”老太太忽然問。

楚玉良驀地一怔,警惕地瞪著老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明白?姓楚的,你幹的好事以為別人不知道?別在這裏人模狗樣給我裝,我林墨芝還沒老糊塗!”

楚玉良暗暗叫苦,這個老太婆,真是瘋了!不過嘴上,他還是很和氣:“老領導,就事論事,攻擊別人的話,最好不要亂講。”

“亂講,你說我在亂講?”林墨芝腦子裏不知道是什麼想法,興許是讓女兒的病急壞了,講話有點瘋癲。“那好,楚書記,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講一講,讓大家聽聽,你楚玉良楚書記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林墨芝擺出一副不說清楚誓不罷休的架勢,樣子比剛才凶了許多。這期間,就有進進出出的人往這邊湧來,不大工夫,楚玉良他們就被眾人圍住了。

工會老王趕忙跟林墨芝說好話,勸她消消氣,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別把話題扯得太遠。林墨芝咽了幾咽,最終沒把牢騷話衝老王發出來。女兒住院後,老王陪著校長孔慶雲來過兩次,女兒第一筆住院費,還是他代交的。一看老王出麵,林墨芝不好發作了,不過對楚玉良,她還是懷恨在心。

這事說來話長。路平跟耿立娟結婚後,感情很好,小兩口恩恩愛愛,小日子過得很滋潤。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生育。為此事小兩口奔走了不少地方,求醫問藥,尋偏方。林墨芝也為女兒捏一把汗,生怕查出是女兒的問題。林墨芝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就生育得晚,三十多歲才有了孩子,就為這點,兩口子差點離了婚。林墨芝怕路平有意見,對女婿是格外的好。她退休退得早,退下來沒事,就主動當起了女兒家的保姆,所有家務她都默默承包了。路平下班回來,茶都不用自己泡,林墨芝會親手給他捧上一杯熱騰騰的茶。晚上還要為他準備洗澡水,把路平侍候得跟皇帝一樣。小兩口四處尋醫那些年,開銷緊,林墨芝把每月的退休金都貼補在了這個小家裏。誰知不幸最終還是降臨了,奔走了多家醫院後,耿立娟最終確信,她患有先天性輸卵管畸型,不能生育。

林墨芝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就是,路平會不會提出離婚?那段時間,路平表現得格外優秀,不但對耿立娟好,對她也是分外熱情。路平在學校忙,不能按時回家,自從耿立娟的病情確認後,路平一下班就回家,回來就搶著做飯。周末,他一準兒要推掉應酬,陪她們母女上街購物。林墨芝有時借口腿疼,不去,故意給他倆單獨上街的機會。女兒一回來,她就拐彎抹角問,今天轉了哪些地方,購物沒,誰掏的錢?女兒一一作答,順便再把老公誇一番,林墨芝這才舒舒服服展開笑臉,哼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上街轉悠去了。

這樣過了沒一年,就在林墨芝徹底放下心,踏踏實實搬回自己的家沒多久,風雲突變,路平跟耿立娟鬧了起來。一開始小打小鬧,拌個嘴慪個氣打個冷戰什麼的,後來慢慢升級,終於有一天,兩口子大打出手,耿立娟披頭散發跑回娘家,跟媽媽哭了一晚上,並且說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路平有了外遇,他跟一個叫龔建英的女大學生在校外租了房,早就過起了小日子!

林墨芝震驚了,她怎麼也不敢相信,在她眼裏忠厚老實一心撲在學問上的路平會做出這種事。“他可是為人師表的人啊”半天,她這麼說了一句。後來的消息證明,女兒耿立娟並沒說謊,早在一年前,也就是耿立娟在北京協和醫院得到最終診斷結果,此生不能受孕時,路平跟江大教育係大四女生龔建英就有了非正常男女關係,龔建英還為路平墮過一次胎。據說墮胎之前,龔建英以死威脅,非要逼路平娶她。路平慌了手腳,生怕這事張揚得太厲害,會驚動校方。一個已婚的男教師跟自己的女學生發生這樣有悖師道的事,校方是堅決不會放過的。無奈之下,路平給了龔建英幾萬塊錢,並答應等龔建英大學畢業後,一定娶她。龔建英怕他反悔,讓他寫了保證書,並在保證書上特別注明,路平跟耿立娟的婚姻,必須在她大學畢業前一個月解除。

誰知未等路平提出離婚,耿立娟就先患了白血病,也許是上蒼有意要成全姓路的,讓女兒得了這不治之症。女兒住院期間,路平隻來過兩次,一次拿來3000元錢,一次提來一籃水果。

一想起這事,林墨芝的心就如刀割般疼,就忍不住要衝老天吼上一聲:老天爺啊,你怎麼這麼不公?

林墨芝還得知,路平之所以有恃無恐,置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妻子於不顧,公然跟自己的學生在外同居,是因背後有楚玉良撐腰!

這天的戰火最終沒燃起來,工會老王使出渾身解數,將義憤填膺的林墨芝拉到了一邊,正好徐大龍下樓,老王將林墨芝交給徐大龍,就又急匆匆去找楚玉良。

楚玉良並不清楚,老太太跟他發的哪門子邪火,更沒想到,老太太會把路平這筆爛賬記在他頭上。

要說楚玉良也冤,路平跟那個叫龔建英的鄉下學生有染,這事他知道,是無意中撞見的。有天楚玉良去校辦找路平,想過問一下學生公寓管理的事,門鎖著,敲半天沒人應,打電話也沒人接,楚玉良來氣了,上班時間不堅守崗位,這是哪門子校辦主任。他打電話叫來校辦秘書,秘書告訴他,路主任就在辦公室,沒出去。楚玉良不相信,讓秘書帶他去。結果秘書打開門後,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

路平跟龔建英正在慌慌張張整理衣服。看見一臉窘相的秘書,路平結結巴巴問:“你……你不是去教育廳了嗎?”

秘書是個剛畢業的女孩子,她也沒想到會撞上這一幕,臉上燒起兩個火團,十分困窘地說:“我……我沒把資料帶全。”

那天的楚玉良表現出良好的素質,他裝作什麼也沒看見,輕輕咳嗽一聲道:“沒事,我來看看強部長在不在這兒。”

第二天,楚玉良就把龔建英叫到了自己辦公室,結果,龔建英哭哭啼啼跟他說了三個小時,差點讓他一激動幹出錯事來。不過,龔建英等於是幫了他一個忙,這個忙,除他之外沒人知道,包括當事人路平,也被蒙在鼓中。

楚玉良深深吸口氣,有時他也會對路平動動惻隱之心,更多時候,他卻認為他是活該。

誰讓他當初要往孔慶雲那條線上站呢?

2

搬遷工作受阻,立即引起了江北高層的注意,馮培明還在春江,就將電話打給李希民。馮培明這次沒有客氣,話說得很硬:“希民同誌,你這個廳長怎麼當的,省委定下的調子,你也敢推翻?”

李希民急忙檢討:“老領導,不是我推翻,情況你也知道,城市學院這邊,思想老是統一不起來……”

“統一不起來,我怎麼沒聽說過?”馮培明打斷李希民,“我看這不是思想統得起來統不起來的問題,而是我們怎麼貫徹執行省委決定的問題。希民同誌,你是行政主管領導,閘北新村的搬遷,關乎江北高校的穩定與發展,這個道理,你怎麼總是不明白?”

“老領導,利害關係我都清楚,隻是……”李希民似乎有難言之隱。

馮培明不管這些,他就一條,搬遷工作不能停,誰停誰負責。眼下是什麼時候?調研組就在江北,閘北新村是調研重點,有人已經在拿閘北新村跟他過不去,如果搬遷上再出問題,他這個省政府主管領導,閘北新村的倡導者、項目總指揮,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希民啊,別找理由了,花點精力,跟下麵做做工作,看看崔劍那邊是不是有別的顧慮,如果有,就讓他開誠布公講出來,別搞這種雲裏霧裏的老套數。”馮培明大約覺得前麵幾句話講得太硬,會傷著李希民,遂改變語氣道。

這也是馮培明近來的變化之一,換了以前,他是意識不到這些的。馮培明到現在才意識到,以前不是自己硬朗,而是手中的權力硬朗。人隻有離開舞台,才能感覺到那個舞台有多重要。可惜,他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放下電話,馮培明忍不住又是一陣兒悲傷。為自己,也為那些跟他一樣離開政治前台的人。很久,他的思維才回到崔劍身上。

崔劍就是江北城市學院院長,原院長出事後,教育廳黨組在江北城市學院院長人選上有過猶豫,後來李希民擔任廳長兼黨組書記,提出讓崔劍挑重擔,當時馮培明是不同意的,不過他已到政協,不好明著阻止,隻是委婉地提醒了李希民。誰知李希民還是堅持己見,將崔劍報到了省委組織部。後來李希民跟馮培明作過解釋,理由有兩條:一是城市學院經曆了原院長貪汙腐敗大風波後,元氣大傷,班子裏現有成員,或多或少都受到牽連,實在找不到合適人選。二是崔劍是原金江師範專科學校校長,有管理經驗,師專讓城市學院兼並後,崔劍一直搞教務工作,此人跟原班子一直保持著距離,稱得上獨善其身,讓他出任院長,可以端正校風。

馮培明對他的解釋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隻有一點,為什麼自己費盡心力將李希民扶植到教育廳廳長的位子上,李希民屁股還沒坐穩,就敢繞開他的意見行事?對此李希民是這樣說的:“老領導,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城市學院這盤棋,實在不好下。”

“哪盤棋也不好下!”那天馮培明用這樣的話警告過李希民。果然,李希民收斂了,此後諸多事,都是先到他這兒聽取意見,回去再拿主意。然而,馮培明終究還是意識到,這種彙報跟過去的彙報已完全兩樣了,過去是他隻要一猶豫,下麵的人就會立馬變調子,現在呢,盡管李希民等人也表現出足夠的尊重,但也隻是尊重而已,並不因為他的態度而改變什麼。

馮培明隱隱覺得,最近,李希民這邊,又有點不大對頭,他一時也把握不準。會不會……馮培明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的朝那個方向發展,他也隻能默默吞飲苦酒了。誰讓他當初把閘北新村想得太樂觀,非要力排眾議,拍著胸脯向省委保證,一定要在閘北建起一座跟國際接軌全國一流的高教城呢?現在看來,是他錯了,凡事不可太激進,激進就是冒險,就是缺少科學精神。這些,他都想到了,但是,想到是一回事,承認又是另一回事。他知道,龐書記一直對閘北新村不表態,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在等他反省,等他主動承認錯誤。

這個錯誤,他能承認嗎?如果承認了,豈不讓夏聞天等人笑他一輩子?笑倒也罷了,誰愛笑就讓誰笑去吧,他馮培明管不了,問題是,一旦承認,閘北新村所有的過失,包括那些藏在背後的黑幕,會不會都成為射向他馮培明的箭?

怎麼會有那麼多黑幕呢?馮培明想不通,當初,他可是盡心盡力去做這項工作的啊,怎麼就會讓別人鑽了空子?

用人不當!馮培明猛地就想到這個詞,緊接著,一張臉在他腦子裏浮出來,不,不是一張,很多張。這些臉,當初是怎樣的忠誠啊,怎樣的對他信誓旦旦啊!

敗筆,真是敗筆。馮培明懊惱極了,自己怎麼會留下這麼多敗筆呢?

李希民沒敢耽擱,跟馮培明通完電話,第二天他便找崔劍談話,誰知這場談話,卻將李希民逼到了一個更加危險的境地!

崔劍明確表示,城市學院不搬,不但不搬,他還提出一個相當苛刻的要求:重新評估和論證搬遷方案,並在社會上廣泛公示,征求社會各界意見。同時,對原江北城市學院跟萬河實業簽訂的工程施工合同進行評審,看合同中是否存在有違公正公平原則的內容和條款。

未等崔劍說完,李希民頭上的汗就下來了!

他判斷得沒錯,崔劍不搬是假,他是借搬遷製造矛盾,進而將矛盾引到跟萬河實業的合同上。其實他講的公示和征求意見都是托詞,是擋箭牌,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把焦點引到萬河實業上!

這步棋,走不得啊!

李希民掏出紙巾,連著擦了幾次汗。末了,端起水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李希民擔任教育廳廳長和黨組書記之前,曾是教育廳副廳長,閘北新村領導小組成員,兼辦公室主任。也就是說,關於萬河實業跟江北高等院校之間的合作,他都一清二楚。閘北高教新村一大半工程,都是萬河實業承建的。萬河之所以能拿下如此多的合同,首要的一條,就是敢墊資。誰都知道,閘北高教新村是在資金嚴重不到位的前提下破土動工的,按馮培明當時的話,就是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資金不是問題,思想才是問題。有了敢於發展敢於創新的勇氣和膽量,閘北新村的資金就能解決。這也是馮培明當時在項目論證會上講的。

馮培明給出的第一條辦法,就是找施工單位墊資搞建設,邊建設邊找投資。就這一條,就把其他參與競標的施工單位全給擋在了紅線外,最後隻剩下萬河一家。

然而萬河不是傻子,萬氏兄妹在建築這條河裏這麼些年,能到現在這個規模,不能不說他們有超人的智慧和過人的膽量。萬河提出的條件是,讓建設單位以原有土地作抵押。也就是說,萬河替高校搞了工程,高校如果不能按期支付工程款,萬河將拿高校在城區的校址和土地抵押。

真正的落腳點在“土地”兩個字上!

還有,閘北新村已經規劃或劃撥給高校的土地,萬河享有部分處置權。也就是說,當舊校址土地作價後仍不能償還工程建設款時,萬河可以拿閘北新村的土地抵押。

兩邊都是土地,而高校對土地是沒有處置權的,土地屬於國家。萬河跟高校簽訂的合同,嚴格意義上來說,都是違法合同。這點,萬河清楚,高校也清楚,作為主管部門領導,李希民更是清楚。

大家都清楚,可是大家都要湊齊了來犯這個錯誤,李希民心裏,就不隻是疑惑了,是怕,是比怕還要嚴重的感受。閘北新村雖然是一項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工程,但真要追究起來,漏洞或是後患還是不少。

現在崔劍就站了出來。他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敢於向規則挑戰的人,也是第一個向政府發難的人!

李希民想,崔劍敢講,是因為合同不是他當院長後簽的,或者,他當院長後,仔細研究了合同,終於發現,高校跟萬河,在這項事關百年大計的重大戰略工程麵前,都抱了可怕的投機心理。

“崔院長,這事,這事……”李希民捧著水杯,有些張口結舌。

“李廳長,這不是我崔劍個人的意見,是全院教職工的意見。另外,閘北高教新村這樣搞下去,是有悖最初建設原則的,也是國家法律所不容許的。”

李希民萬萬沒想到,在他印象裏很少關心時事的崔劍,會突然站出來,給他出這樣一道難題。如果換了孔慶雲,換了黎江北,哪怕提得比這更尖銳,他也能理解,可他是崔劍啊!連崔劍這樣的同誌都對閘北新村發出了不同聲音,這工程……

沒辦法,他隻能將電話打給馮培明,這次馮培明說得很堅決:“想論證?難道閘北高教新村不是在反複論證的基礎上確定的,難道省委作出這一決定,沒有公開征集各方麵意見?這個崔劍,他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