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是一場流浪,流浪在不同的角色裏。角色是你的歸屬與安頓,角色是你的成就與光榮。因為你是母親,所以照顧孩子,怎麼辛苦都甘心情願。因為你是女兒,父母年華老去,怎麼陪伴都甘之如飴。因為有自己的團隊,所以能夠承諾,能夠擔當,能夠盡職盡責,無論對下屬,還是對周圍的人,你的存在能夠給他們多一點提攜和快樂,便是自己最大的願望。
在我們畢業三十年後,中學同學會變成了每月一聚。不去特別矯情的酒店,滿北京城的特色小吃,闖進去就圍一大桌。熱騰騰的燉豬蹄,香掉牙的烤羊蠍子,油汪汪的燜酸菜,站著,拉扯著,上來一鍋,幹掉一鍋。
看到我的饞樣兒,大夥兒嬉笑著:“於丹,你在外頭沒吃飽啊。真可憐,跟我們混吧。”“不健康?一個月就這麼一頓,怎麼不健康?隻管敞開吃,吃不壞!”
在一片人性的慣縱裏,偶爾說起一個名字:“昨天,衛國他哥給我打電話了。”一片喧嘩,突然就停了。十年前,衛國因為抑鬱症離開了我們。接著,我們的對話裏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停頓。比如,誰的過世,誰的婚變,誰的難念經……當我們不斷遭遇這麼多停頓,才驚醒:“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們終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角色中去。
然後,另一個聲音響起:“前幾天我收拾房間,倒騰出好幾捆紮好的信件。那是我們剛考上大學時的通信。我給你們的信,你們誰手裏還有?你們給我的信,我都在。”長久的沉默。
“於丹,那年春天,你給我的第一封信,是向我道歉,錯過了大家的初雪之約。”
“小黎,那個夏天,你問我:有個男孩天天在你經過的樹林裏念英文詩,笑出一口白牙。這算不算是喜歡?”
窸窸窣窣的啜泣和歎息。杜工部二十年後,與衛八處士重逢,感歎“滄海桑田”。心說:“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又說:“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時間很殘酷,身邊的人怎麼就變了。時間也很溫柔,每一次點滴都留在原地,等我們想起。想象著,那個冬天的午後,淡漠的斜陽,花白頭發的單身老漢,獨坐在地板上,抱著一摞一摞的舊日來信,淚流滿麵。
《華嚴經》曰:“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中年的流浪裏,別忘了最初的發心,常常回來,那裏有根本而至簡的使命。如同一粒種子,讓我們明心見性,善始善終。
有一句挺浪漫的話:“原來你也在這裏。”還有一句同樣深情:“原來你也還記得。”
南宋馬遠《舉杯玩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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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莊子·內篇·大宗師》
泉水幹涸後,兩條魚未及時離開,受困於陸地的小窪。為了生存,它們彼此用嘴裏的濕氣來喂對方。這樣的情景也許令人感動,但也是無奈罷了。對於魚兒而言,如果海水終於漲上來了,它們能回到最適宜的天地自由地生活,恐怕才是真正理想的快樂吧。我們的人生總因為不甘於平淡,而把各自推向跌宕的離別,我們有時會忘了是怎樣的開始,又是怎樣的結束。然而,離別並不是結束,為了自由與夢想,我們散落在江湖各處了,卻仍可以堅定地選擇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