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此心安處(1 / 1)

1989年到1991年,我們下放到柳村。從六歲上小學,到二十四歲研究生畢業,十八年來,第一次離開校園。我像每一個中文係的女生一樣,長長的頭發,走路帶著飄兒,網兜裏麵放著叮當的臉盆和杯子,就來到了農村。

下午,夕陽的色彩開始變得奇幻,但我還是走不到宿營地。土路很窄,兩邊還有高大的土狗。我嚇得腿肚子轉筋,大聲叫喊。這時,走來一位二十四歲的小夥子,叫張金鎖。他看著我,很深沉地說了一句:“喊什麼喊,看把狗給嚇的!”我學了好多年的卡夫卡,還有黑色幽默,中文係所有爛熟於胸的現代派,在這一刻,得到了生活最經典的詮釋——誰怕誰呢?

下放的日子很苦。白天,我們被分配去幹一種闖活。簡單說,就是反複地掄齊一摞銅版紙。一天下來,我們的手被掄出十幾條口子,滿是血腫,還不能戴手套。因為不借著汗勁,是闖不起來的。那些手原來也是彈琴的、寫情書的,還有些翻著瓊瑤小說……

在漫長的等待中,一些人開始絕望,我終於領悟困厄。

這時,一位北大的古典文學碩士、一個叫馬純的男孩,告訴我:有個活兒如果幹了,可以得五倍報酬;我們就可以擺脫苦力了。原來是校對古文。

於是,生命又有了新的托付。一束光,一個人,一把椅子,構成一個孤單的舞台。黑夜漫漫無際,古往今來的詩詞歌賦洶湧澎湃,將我包圍,“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它們敲打著我,告訴我,還有未來:有比這個社會規則更永恒的天地自然。

在柳村最後的日子是田園的。很多工人大哥、大姐把孩子們送來,讓我們教作文,補英語,吃著百家飯,海闊天空。

那段日子教我懂得,田園就是生命裏的一道景田,是一份寧靜的安頓。蘇東坡說:“此心安處是吾鄉。”真正意義上的家鄉隻有一個:此心安處,是一顆安頓的心。

在這裏,我和同學們寫了第一本書——《東方閑情》,開篇講的便是昆曲。我聽到,那悠然的節拍從心裏搖漾而起,又緩緩歸來……

近代 黃山壽《桃源仙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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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定風波》

蘇東坡認為,“此心安處”便是家。李白更了不得,“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客中作》)到哪兒隻要喝醉了,就是家鄉。這樣的人心,能不自由嗎?難怪台灣詩人餘光中先生《夢李白》,說他“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重要的是建立我們人生的坐標係,發現生命的自由與光明。相信一顆心,也是可以改變世界的。

§§真心歡喜 不俗即仙骨 多情乃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