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1 / 2)

去年年底我給一位香港朋友寫信,信裏有這樣兩段話:

你們送了一份畫報給我,上麵有些文章我拜讀了,有不同的看法,想寫出自己的意見,可是筆不聽我的手指揮,手又不聽我的腦筋指揮,始終寫不成一篇文章。現在還是靠藥物控製我的病,希望我能靜養一個時期,然後仔細思考,從容執筆,比較清楚地講出我的意見。有許多問題的確值得我們認真地想一想,譬如談到“五四”,有一位作者認為“五四”的“害處”是“全麵打倒曆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 我的看法正相反,“五四”的缺點恰恰是既未“全麵打倒”,又不“徹底否定”(我們行的是“中庸之道”,好些人後來做了官,忘了革命。當時胡適吹捧的“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就是一個喜歡玩女人、鬧小旦、寫豔體詩的文人),所以封建文化的殘餘現在到處皆是。這些殘餘正是今天阻礙我們前進的絆腳石。“‘文革’之所以做出這許多令人震驚的事情”(那位作者這樣說),正是從封建社會學來的,作為十年浩劫的受害者,我有深的體會。

我們的確有曆史悠久的燦爛的文化,我們的祖先確實做過不少了不起的大事。但是今天的中國人決不能靠祖宗的遺產過日子。中國文學要如那位作者所說“在世界文學中……獨樹一幟”,還得靠我們作家的努力,掛起幾代祖傳的老店招牌有什麼用?

半年過去了,我的健康情況不見好轉,仍然無法寫較長的爭鳴文章,那麼我就談點感想吧。本來嘛,我並不想說服別人,我隻想弄清一些是非,或者隻是回顧自己八十年的道路,讓人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因為每當我回過頭去,腳印十分清楚,腳跡裏還有火星,即使在黑夜裏,星星的火也照亮那一條漫長的路,到了葉落歸根的時候,我的一切都會覆蓋在根上,化做泥土。我生下來是中國人,將來我死去仍然是中國人,我寫作就因為我是中國人,從沒有離開過我的“根”,要是沒有根,我就沒有自己的思想,我寫文章給誰看?誰理解我的感情?我說我是“五四”的兒子,我是“五四”的年輕英雄們所喚醒、所教育的一代人。誰也不能否認我是在祖國的土地上成長的。“五四”使我睜開了眼睛,使我有條件接受新思想、新文化,使我有勇氣一步一步離開我的老家,離開那個我稱為“專製的黑暗王國”的大家庭。到今天我仍然相信要是不離開那個老家,我早已憔悴地死去。我能夠活下去,能夠走出一條路,正因為我“拋棄”了中國文化,“拋棄”了曆史傳統。那篇文章的作者說有人“對於五四運動打倒中國文化、摧毀和拋棄中國文化,民族文化的‘根’從此被切斷,認為是對中華民族有害無益的事情”。我在這裏隻用了“拋棄”二字,我覺得已經夠大膽了。我們那一代人當時的理想也隻是不在長輩的壓迫跟前低頭,再高一點也就是做自己命運的主人,頂高也不過是希望一覺醒來就見到自由、平等的新社會。我和年紀差不多的同學或同誌們在一起暢談未來、暢談革命時,大家的思想更活躍些。可是似乎沒有人想到“打倒或摧毀中國文化”,更沒有人動手“切斷民族文化的根”。當時我們到處尋找的、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救國救民的道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人民起來爭取生存,爭取獨立,爭取自由,爭取民主,爭取進步,首先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軍閥割據。我生活在封建大家庭,我在私塾念書,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每年農曆七月“至聖先師”孔子的生日我們還要磕頭行禮。可是我受不了四周那種腐朽的黴臭。我憎恨那一切落後的事物,三綱五常,“三寸金蓮”,男尊女卑,包辦婚姻,家長專製,年輕人看長輩的臉色過日子……在我的眼裏祖父是一個專製暴君。在我們的家裏一些人荒淫無恥,另一些人痛苦呻吟。我還記得我大哥含著淚向我訴苦,我發誓決不走他那樣的路。他盼望我“讀書做官,揚名顯親”,我卻賣文為生,靠讀者養活。我說過我控訴腐敗的封建社會製度,可是今天連封建文化的垃圾也還不曾給人打掃幹淨。我說過生活的激流永遠奔騰,我要摧毀封建家庭的堡壘。我後來發表了《激流三部曲》。而事實上我的祖父是被我五叔氣死的,我五叔不等他父親死去就設法花掉那些他認為自己有權分到的財產。我不但來不及對這個專製王國進行任何打擊,我甚至跪倒在祖父遺體麵前,所以有人說這是小說《家》中的“敗筆”。請原諒,那時我不過是十五歲的孩子。縱然大言不慚,我也不敢說我那一代人一開始就有“打倒”和“摧毀”中國文化傳統的雄心壯誌。至於我個人的經曆呢,我也隻是撕毀過半本帶插圖的《烈女傳》,我當時說它是充滿血腥味的可怕的書。但要是平心靜氣地多想一想,我也不能說今天就沒有人把《烈女傳》看做女人的榜樣。明明還有人把女人當做私產,談戀愛不成功,就刀砍斧劈。連許多封建的糟粕都給保留了下來,居然還有人吵吵嚷嚷到處尋找失去的文化。有人認為“五四”運動“全麵打倒曆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使“我們數千年來屹立於世的主要支柱”從此失去,“整個民族……似乎再無立足之處。日常行事做人,也似乎喪失了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