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十二月的早晨,透過江麵迷濛的白霧,李茶花第一次看見了山城的全貌。然而不如今天看得清爽,雲海為之綻開,沒有霧,豔陽天,又居高臨下,連那曲曲彎彎的盤山道,臨江門和朝天門碼頭,以及往來於江麵的小輪船都曆曆在目……對,船!她想起了一條大船。
那是一條巨型登陸艇--巨型,是十六歲女孩子心裏的印象。就跟母校南開中學那些三層高的教學樓一樣,在她記憶裏也是巨型的。巨型,還是比出來的,開跋那天,足有一百隻小木船圍在這巨型登陸艇四周,哭聲震天。小木船上坐著站著的都是學生們的家長,孩子們的父母。孩子們參軍突然,報到的第二天一早就登艇出川,更突然。哪個孩子不是爹媽的心頭肉嗬,此去何方?何年何月再還鄉?是生離死別麼?果然有許多人是最後一麵……可憐天下父母心吧,怎能不喊,怎能不哭。
父母仰麵看不清嗬。高高的登陸艇上,剛穿上軍衣的孩子們黃乎乎一片。搖晃的小木船上,呼喊聲摻雜著哭聲,也是亂烘烘一片。
孩子們趴著鐵欄杆往下看。真有趣兒,小木船象許多玩具。一葉扁舟,還是百舸爭流?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詞兒來。總之,媽媽,我們長大啦,穿上軍衣就是威武的軍人啦,不再需要玩具啦……可憐的父母多麼渺小!
李茶花趴著鐵欄杆往下看。她確實覺得這艘登陸艇是巨型的,小木船是很渺小的。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媽媽,重慶剛解放十天,媽媽一向膽小,大概不敢雇條小木船追到這裏來。兩個月以前,爸爸帶著大姐菊花,繞道昆明、河內、香港,去台灣還是去美國?當時爸爸自己也說不準,媽媽就死活不肯跟著去,我知道,媽媽舍不得這個家,舍不下我這個幺妹,就哭著嚷著說是不敢坐飛機;爸爸在臨動身的前一個禮拜就把我和菊花鎖在屋裏,我跳窗戶跑回學校裏躲起來,三千多人的南開校園,哈,特務都抓不到我,爸爸怎麼找得到!
這是李茶花的一次勝利,抗拒了命運的安排。所以,趴著鐵欄杆往下看小木船,她也不同情別人的父母。追到這兒來哭啥子?小木船怎麼擋得住大兵艦!為啥子要把兒女鎖在家庭的牢籠裏?為啥子不給兒女以自由?快開船吧,大江東去……我們追求光明和自由,這情感是純潔的!
我參加了解放軍,解放,我就是要解放!
李茶花不願意再俯瞰那些婆婆媽媽的小木船了,回過頭來,恰好碰在我身上,就把她毛乎乎的腦袋靠在了我寬厚的胸脯上。
我比她大兩歲,高一班,是高三畢業班的大哥哥。現在,我有意無意地已經擔負起大哥哥的職責了--李茶花與廖渝生,當然更有個何倩啦,毋庸諱言,都是我“帶”來參軍的。而我自己,雖然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卻已長得牛高馬大,足足一米八十的大個子了。我為自己的體魄而驕傲,肩寬腰細腿長,上身象個倒三角,胸脯隆起硬肌肉,腹肌象個龜背圖案,有對稱的八塊肌肉,這要感謝南開中學的單杠,還有踢足球的腳,舉啞鈴的胳臂,全年冷水浴的皮膚。雖然還沒長胡須,嘴圈上隻有一層細軟的茸毛,但我下巴頦底下卻突起了一顆喉結。自從長了這個神秘的玩意兒,我的嗓音就變得甕聲甕氣的了。音樂老師還說我寬厚的胸膛是共鳴箱,我也就成了南開合唱團的寶貝男中音,兼領唱。在何倩和李茶花這些高中二年級的女同學,也是從小姑娘向大姑娘演變著的女孩子心目中,我已經具有七八成吸引力了吧?否則她們為啥見到我就笑,沒有逗她也要笑呢?
一次,排演話劇《雷雨》,受某種好奇心的驅使,何倩幫我係領帶的時候,大膽地把手伸進我脖子裏摸了一把,又紅著臉說,“亞當偷吃了伊甸樂園的桃子,桃核卡在了他的脖子裏……”我感到她的手指很柔軟,脖子卻是癢絲絲的,也是出於同樣的好奇心吧,便乘機進行報複,抓住她白嫩的小爪子不放,使勁一捏,立刻疼得何倩眼淚汪汪,又不敢叫,怕別人聽見,抱著小手直跳腳,旋即又在我背上擂鼓。何倩把這事兒告訴了李茶花。茶花的性情更開朗些,當著何倩的麵對我說過:“我最愛聽你唱歌!優美的男中音。告訴你個秘密吧:我不喜歡聽廖渝生唱歌,唧唧唧,踩了貓尾巴,小男孩的童聲,小白臉兒,象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