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的眼睛象黑葡萄珠一般閃著亮兒,兩邊看,想從我和茶花的表情裏挑剔出一丁點兒破綻來。我懂得何倩的戒心,趕緊說茶花:“渝生比我小一歲呀,男大十八變!明年他也會變成男子漢。”
“誰要你說這個?渝生的好處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明白!”茶花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
我還是南開學生會“一二一劇團”的團長。在剛剛公演的大型話劇《雷雨》裏飾周樸園。今天參軍,我幾乎把劇團的名角兒都“帶”來了。這話並不誇張,演繁漪的何倩,演四鳳的李茶花,演周萍的廖渝生都可以作證,如果不是我帶頭,這些小弟妹們未見得就敢爬上解放軍的登陸艇。
登陸艇快啟航的時候,《雷雨》家族的幾個成員,全都聚在我身邊,彼此依偎著。江風甚冷,江麵傳來父母的哭喊聲也刺痛了大家的心……“好馬不吃回頭草!挺住。好男兒不回頭!”我低聲說著,給他們鼓氣兒,免得有誰在父母的呼喚聲中“臨陣脫逃”,跑下登陸艇去。大家靠得更緊了。何倩公然拉住我的手。在南開校園裏,隻有夜幕降臨了,她才敢偷著和我挽手散步;現在不同了,解放了啊,解放軍的老同誌一定都是反封建的勇士,主張各種自由的革命者,要不然怎麼能叫解放軍哩?怎麼能解放全中國哩!而且,此時此地,我這個年齡最大的“周樸園”也就是個家長了,所以年齡最小的“四鳳”公然把頭靠在我的懷裏,“繁漪”和“周萍”都不吃醋。
起錨了!幾千馬力的大柴油機發動啦。李茶花在一本蘇聯小說裏學了個新名詞,便認定這起錨的時刻是革命為我們這群“小布爾喬亞”拉開了人生的第一道帷幕。
“從此踏上了人生的征途……”我說。
“這是一條自由之路!”茶花喊了一聲。
“應該是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之路!”何倩喃喃地敘說著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那麼朦朧,又那麼向往。她這個“繁漪”心裏,此刻激起的漣漪比誰都多。
“太羅嗦啦!”李茶花反駁她,“隻要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
錨鏈的鐺鎯聲和柴油機巨大的轟隆聲,漸漸淹沒了大家的話語,也遮斷了江麵上父母們的哭喊聲。孩子們的心聲隨著發動機而轟鳴,共鳴。個個兒的心裏都開了鍋,心血沸騰了。
啟航之後,轟鳴聲減弱。孩子們好象又聽見了小木船上的哭喊聲?……李茶花忽然想起國文課本裏的詩,背誦了幾句: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爹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抱足攔路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不對,此情此景都不對!”
“國文課本裏可沒有大兵艦和小木船……”
“解放軍老同誌為啥還不給咱們發槍?”
“發槍?連這身黃軍服還是繳獲國民黨的哪。你就看不出,解放軍老同誌穿的綠軍服!”
“對,這艘登陸艇也是繳獲的,有洋文,美國造。”
“這不重要。反正咱們已經是軍人啦!”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好象自己真的是出征去打仗了。
不知怎的,當這登陸艇開足了馬力,從渾黃色的嘉陵江駛入藍綠色揚子江的時候;小木船和父母們的哭喊聲被遠遠甩開的時候;兩江夾鎖的山城也緩緩向後退去,在學生們眼前第一次展現出它的全貌的時候;這群身穿黃軍衣的重慶青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我的眼淚滴在了李茶花頭上,她的淚珠兒又灑在了何倩手背上。是熱的,彼此都覺得出。
此時李茶花吃了一驚--她看見了一條人生的界限--黃色的嘉陵江水與綠色的揚子江水彙流處,水麵上竟然有一條明顯的分水線。登陸艇載著幾百名重慶青年越過了這條界限。難道從此以後就是遠離家鄉、遠離父母,獨力去闖蕩人生了麼?
李茶花是南開高中二年級的才女,自幼讀書甚多。當然是課外書羅。包括家中書架上的《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這類五才子書;我從重慶大學偷著借來的《新民主主義論》和《大眾哲學》這樣的禁書;姐姐李菊花買的《簡愛》、《苔絲》、《心獄》(即《複活》)、《婀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花心蝶夢錄》(即《上尉的女兒》)、和郭沫若用文言文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以及《十二金錢鏢》、《火燒紅蓮寺》、《金瓶梅》和馮玉奇寫的若幹壞書。她腦子裏裝著許多曆史故事、愛情故事和離奇古怪的劍俠故事。而且又愛看川劇和演話劇,背得不少回腸蕩氣的戲文--戲文也是美文嗬,比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正規課文精彩十倍。她既相信艾思奇講的社會發展史,又覺到哪吒三太子以蓮藕“脫胎換骨”的神話更有趣兒。帶著這些五光十色的幻想,她拒絕把自己裝在父親的鳥籠裏提到台灣或者三藩西斯科去,也不願把自己拴在媽媽的衣襟上躲在上清寺的小洋樓裏。而是決心攀上高高的登陸艇,與心愛的廖渝生等人結伴出川!象郭沫若和巴金那樣,象一切有出息的四川青年人一樣,踏浪東去,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