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這一個月,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做“度日如年”。一天比一年難過。一個月相當三十年。如果說我今天已經五十二歲了,那不符合自然法則--我仍然是個筋骨強壯的二十二歲小夥子;但是,孔夫子所說的“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些思想高度我似乎已經達到了吧?

一切聯係和音信都被幹脆徹底地切斷了。我根本不知道何倩、李茶花到哪兒去了。廖渝生的來信也突然中斷。不是“知天命”了麼?所以我也不再往外寫信、打電話。對於楊清正副部長的厲害我心服口服地服啦!佩服得五體投地。

幸虧我學會了絕對服從,學會了幽默感,學會了“不惑”和“知天命”,所以悟道了。既不拿雞蛋去打石頭,也不用腦袋去撞石頭。更不拿肉包子打狗--我斷定了自己就是個大號的肉包子,一打,那就是一去不回頭了。

因此種種,在緊張的交換戰俘工作中,我這個副解釋代表幹得非常好,簡直出類拔萃,成績優異。楊副部長當眾親口點名給我記三等功一次。評語輝煌:立場堅定,全心全意,任勞任怨,機智勇敢,忠誠坦白……我嘛,打掉了牙齒往肚裏咽,快變成兩麵派啦。

人間的事情竟然如此複雜而簡單啊!

一九五三年隆冬,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拿著美麗的組織鑒定(請原諒,除了‘美麗’這詞之外,我貧乏的詞彙庫裏再也找不到更恰當的形容詞了),輝煌的立功證明書,銀光閃閃的軍功章,依然穿著將校呢的軍服,油光鋥亮的高腰馬靴,乘坐美式吉普車,威武壯觀地回到了本軍文工團。不久,又蒙楊副部長恩典,劉團長照顧,將我下放(當時還沒有創造“下放”這個新名詞,但又不能使用“清洗”這個老名詞,反正意思差不太多,不必咬文嚼字)到連隊去當文化教員。我笑嘻嘻地打好背包就出發--隻消五分鍾,易如反掌。

這是最仁慈的處理了。因為我已經做好了下連隊去當乓或者當夥伕的思想準備。四年前在登陸艇上,那位凶神般的警衛排長不就相中了我這個大個子兵了嘛?要我去警衛連扛機關槍乃至六炮,據他說,“扛上半年六個月,野騾子野馬也把他壓服了”嘛!相比之下,楊副部長不是比警衛排長更仁慈、更文明麼?

為什麼這樣處理我?原因簡單極啦。回到文工團的當天,本軍衛生營的一位同學就向我揭示了謎底:上級組織部門已經批準了楊清正副部長與軍醫何倩的結婚報告。

這對我來說當然是個晴天霹靂嘍。不過我突然感到,晴天霹靂非常有趣兒,妙就妙在十分簡單,既不需要烏雲密布,也不需要風風雨雨。什麼“山雨欲來風滿樓”哇,“烏雲壓城城欲摧”呀,以及什麼變天之前傷疤癢啊、關節疼啊……這些羅嗦統統不用;大晴天兒裏隻消打個炸雷,就是晴天霹靂--最節約,一丁點兒也不浪費。

人家節約,我何必浪費!為這種事兒,我周仲明犯不著浪費心血和感情!

楊副部長在軍部結婚,我周仲明自然應該遠離軍文工團嘍。下連隊,遠遠的,天經地義。這,文言文叫做退避三舍,大白話叫做滾蛋。

可喜的是我這個混蛋滾了很遠、很久。一滾就是四年!原來打算回國讀大學的四年時間叫我一下子就滾光了。

小子今年二十六,筋骨更壯,肌肉更硬,嘴邊再也不是一圈柔軟的茸毛,而是從兩鬢到下巴甚至繼續向下延伸的絡腮胡子,三天不刮就能當鐵絲刷子使用。哪位姑娘要是讓我蹭一蹭臉蛋兒,不破也得掉層皮。哈,敝人已經長成一個十全十美的男子漢了!

連隊打牙祭(會餐),我一頓能吃一斤肉一斤麵一斤酒--三斤落肚,變成大尉(胃),雖然我的軍銜僅僅是個少尉。司務長到縣城買菜,借到一輛老牛車,沒有牛,我便打起赤膊去駕轅。往返四十裏,載重八百斤,回到駐地照樣給戰士們上文化課。

師裏要開黨代表大會,政治部宣傳科忙不過來,便從連隊抽調幾名文化教員幫助工作。師政委的主題報告,統屬黨內機密;但由於他已經花了眼,便由我“秘密地”用毛筆正楷謄寫成能看清楚的講演稿,供他宣讀。可是我這個“長翅膀的飛(非)黨員”回到連隊,連聽傳達的資格也沒有。

部隊開展文體活動,每個團組成一個戰士業餘演出隊,我便成了本團演出隊的第一號主角兼總編劇總導演總指揮。不久,全軍會演,我回到了闊別四年的軍部,獨得五項一等獎!因為不論唱歌、跳舞、演劇、說快板……我都比擔任評委的軍文工團專業演員強得多。軍部司、政、幹、後機關和直屬部隊的指戰員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本文工團舞台上的“最佳男演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