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從北京飛哈爾濱。機型的縮寫是“安-24”,我猜它的全稱大概是“安東諾夫-24型”吧。蘇製的老式客機,很小,四十八個座位,舷窗密封欠佳,漏氣,艙內增壓不靈,雙引擎的巨大轟隆聲震耳欲聾,飛得又矮又慢,大約三千米吧,越矮就顛簸得越凶……
我看得出這是一種老掉牙的飛機,也聽得出發動機的聲音屬於“老牛破車”之類,早就該淘汰的機型了!雖然這是我頭一次坐飛機,但我卻是學的汽(車)拖(拉機)專業,內燃機(發動機)正是我的本行,連學帶幹十六年了,一輛汽車從我身邊經過,或者停下來哄一腳油門,不用拆卸,我也能聽出它的發動機的技術狀態來。所以,現在聽著“安一24”的轟隆聲,我真有點兒同情中國民航了,這種飛機至少使用二十年啦,早該更新啦,而他們卻能對對付付、湊湊合合地繼續使用著……。
這架飛機的起落,實在令人耽心。起飛之前停在主跑道的一端給發動機“加速”,轟隆了一分鍾,轉速還上不去,還得繼續轟;整個機身卻震得搖搖晃晃的了……我知道蘇聯的幾種汽車、拖拉機和飛機都沒有解決“共震”問題,以致他們的汽車一旦發生“共震”時,能夠“自己”震碎自己的玻璃;參加國際飛行表演的時候也曾“自己”震斷了自己的飛機翅膀。我真擔心這架“安-24”也發生共震……降落的時候,是落在了哈爾濱沒有水泥跑道的機場草坪上!真棒--這是北京話。駕駛員真棒!
偌大的北國都市哈爾濱,機場沒有水泥跑道,實在難以置信。然而卻是事實。
“安-24”蹦蹦跳跳的停住了,乘客們這才鬆口氣,宣布自己平安到達了哈爾濱。
由於機艙密封不嚴,增壓不靈,起飛時大家的耳朵眼裏都往外冒氣泡兒;降落時大氣往裏壓,鼓膜又凹陷進去了。我有絕招兒--這是在朝鮮戰場上學的,炸彈或炮彈的氣浪衝擊了耳鼓時就這麼治療--捏住鼻子使勁一鼓氣兒,耳膜便能“鼓”起來,複了位,也就恢複了聽力。乘坐老式飛機雖然如此討厭,我還是產生了一種新鮮感,頭一回上天嘛!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夏末的事兒。我作為北京市的一名農業機械技術員,有幸來到黑龍江的某個代號農場參加麥收機械化的現場會,向人家學習“麥收機械化一條龍作業”的先進經驗。這對我是一種殊榮!坐在老掉牙的飛機上我已經把這種殊榮的好幾層深刻含義思考過三七二十一遍了。首先,是鄧小平同誌主持國家大事了,生產和機械化等等經濟問題技術問題才重新排上了日程,才有這種現場會的召開,我們北京市農機局才不派軍代表而派技術人員前來參加;其次,既然要搞經濟,搞技術,那麼對於有點真才實學的技術人員也就不能太“左”了,所以局長大人才大膽地批準我這個“臭老九”坐一次老掉牙的飛機,而並不耽心我把飛機劫持到外國去(也許他知道這種“老牛破車”根本就飛不到外國去吧);第三,自從十六年前我被“複員處理”回原籍,一直屬於“控製使用”的對象,所以我上大學也隻能學農業機械,畢業之後隻在農機廠和郊區農村幹活,跟鐵牛和黃土坷垃打交道,一不接觸黨政機密,二不靠近軍事要塞,三不出訪出差……這是十六年來第一次到外省出差開會,豈不是莫大的信任和寬容麼?這三條,我反複想了七遍,從大腦到心髒到肝脾膽腎腸胃直至頭發和腳趾頭全都受到了感動,所以它的作用就是三七二十一遍了。而且這個年頭兒,也必須大寫成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不如此不足以表示鄭重。
到哈爾濱的“現場會接待處”報到之後,食宿交通等等就都有了著落,不必自己操心了。我在哈爾濱有好幾位老戰友,本想看看他們,可是當晚就要出發去北大荒的農場。負責接待工作的幾位準軍人--我完全聞得出軍人的氣味來--說走就走,雷厲風行,並不征求代表們的個人意見,更不管你是不是想在哈爾濱看看親友……於是乎,坐汽車上火車,下了火車又上汽車,象運兵一樣,馬不停蹄地把我們送到了北大荒的腹地。
北大荒,是我早就聞名的一片“聖地”了。十六年前部隊對我作的“複員處理”是相當嚴厲的,如果再寬鬆一等,我也就到北大荒的密山農場來參加軍墾了。可惜當時我還不夠資格“轉業”,未能與那“十萬官兵”同來開墾荒原。第二次機會,便是所謂的“十萬知青”前來北大荒建設邊疆,我雖然屬於知識分子,卻已喪失了青春,所以還是沒資格前來北大荒,隻能在京郊插隊當農民,便於“控製使用”。今天居然以會議代表的身份前來,實在榮幸!
坐在車上,也能看出來,北大荒的土地實在肥沃。黑色的油沙土,非常豐腴的腐殖質,據說“一把能攥出油來”,而且平平整整,一望無垠,幾十裏地也看不見一兩個村莊,這真叫關裏人看著眼饞呐!我默想著,如果有朝一日實行一種不帶懲罰性和歧視性的政策,真正鼓勵複員軍人和知識青年前來墾荒,同時給予優厚待遇,給予來去自由,那麼,北大荒也就不會這般荒蕪和荒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