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送到一個規模巨大的國營場。我使用“巨大”這個詞兒,是因為它的耕地麵積比北京郊區三四個縣還要大。它的一個分場就相當我們半個縣,職工人數卻比不上一個縣的勞動力的二十分之一。換句話說,我們郊區一個勞動力平均耕作三五畝地;這裏一個農工卻承擔著三五十畝地。這就是他們必須重視農業機械化的主要原因吧?
此地麥收比京郊約晚一個半月,雖然不象中原“龍口奪糧”那麼緊張;但是麵積大,總產量多,任務也是十分繁重的。我們大部份代表趕到的時候,割麥戰役已基本告捷,正在進行揚場、選種、烘幹、入倉等項作業。因此,現場會的開幕式不容再拖,今天下午三點半鍾就在總場場部的大禮堂裏舉行。
我完全沒有料到,主席台上坐著一個大官兒楊清正!久違了,姓楊的!雖然他沒穿軍衣,而且已經滿頭白發,可是,怎麼說呢,就算是個棺材瓤子,我一眼也能認出你楊清正來!
十六年……其實你我已經闊別整整二十二年了,是你一槍打死了我的良心吧?二十二年前,你把何倩調到訴苦團,又將我們強行拆散;十八年前,你把何倩打成右派分子;十七年前,你再次落井下石,想把我搞成“漏網右派”……姓楊的,這一係列壯舉,在你心裏也許已經煙消雲散了吧?或者心滿意足了吧?否則,你怎敢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台上,也不怕半夜三更鬼叫門呢?
並非“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現在我已經不是二十多歲的愣頭青了,當年未曾持槍找你算帳,現在就更不會打你的黑槍。我完全懂得了,劉少奇、彭德懷、賀龍、陳毅……這些叱吒風雲的偉人、元帥,都可以被鬥、挨整、遭受不白之冤;更何況我與何倩之流的小人物、小螞蟻哩!放心吧,你自管高高坐在主席台上,還可以道貌岸然地唱唱高調兒,也不會有誰當眾拆穿你的西洋景,抓掉你的假麵具。不過,我很想在將來一個什麼時候,跟你心平氣和地個別談談,請教一件事:你恣意整人的時候,真的認為這是階級鬥爭的需要嗎?
我參加開幕式的肅穆心情全被這個楊清正攪亂了。仔細觀察,他的氣色不錯,雖然額頭和眼角布滿了皺皺巴巴的橫紋豎紋斜紋魚尾紋,還是紅光滿麵,紅裏透著黃褐色,象是深入田間被這北半球的烈日曬的--果真如此,他還可能是軍墾係統的一位領導幹部哩。級別也不會太低,看他在主席台上的座次,以及由二十二年前的軍保衛部副部長的職位來推算,假定他在大革文化命的運動中繼續整人而不挨人整的話,那麼,論資排輩兒,他現在也該是個副軍級的什麼長了。如果再跟林禿子無關,與“黃吳葉李邱”無緣,還可能是正軍級了。大概不會更高,更高一級的話,非紅即黑,報紙上的這種或者那種名單上一定會有他楊清正一個位置,我們這些比較關注“名單學”的臭知識分子對他也就會有個大概的了解啦……
正當我望著楊清正胡思亂想之際,開幕式已近結束。好幾位首長級的綠衣幹部輪流講了話,我根本沒聽--沒聽更好,無非是什麼“抓革命,促生產”之類的車軲轆話兒每人輪番唱一遍。我早就會唱這種語錄歌了,而且肯定比他們老幾位唱得好聽十倍,何苦浪費耳朵再去聽他們唱哩!
但我發現楊清正沒有在大會上講話。這為啥呢?是啥子信號?既然他能上主席台,而且他也有一張嘴巴,為什麼不讓他也講一講呢?僅憑這一點,我就可以設想,他目前大概不是什麼真正的當權派,或許運動中也受過衝擊,剛解放不久,隻當了個什麼顧問?
一種小布爾喬亞的溫情主義忽然萌生--如果楊清正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也挨了整,嚐到了挨整的痛苦滋味兒,被迫進行一丁點兒反思,那麼,他的卑鄙的靈魂也許就會得救了!其實,隻要他承認別人也是人--小知識分子也是人,被俘過的李茶花也是人;抗婚的何倩也是人;何倩愛戀的小夥子我周仲明也是人;大家都有作人的權利和尊嚴……不論擔任什麼職務而彼此人格平等!那麼,你楊清正的人性也就可以複活了。
不是已經滿頭白發了麼?我的楊副部長,這個最起碼的作人的道理,您到底懂得了沒有呢?在這“史無前例”的運動當中,上至國家主席,下至黎民百姓,什麼人都挨了整的時候,您要是還不明白這個作人的簡單道理,那不是太可悲了嗎?
現在,您在主席台上正襟而坐,我在台下假裝聽報告,彼此距離尚遠,無法溝通思想。不過,總有一天咱倆可以平等地談一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