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2)

由於割麥已接近尾聲,開幕式之後,工作人員便急急忙忙把我們用大卡車拉到“保留地塊”去觀看康拜因作業。這些地塊,專為現場會保留著幾千畝長勢良好的春小麥(北大荒不能播種越冬小麥),幾天前就該收割了,卻讓它們硬挺著,掉粒也在所不惜,據說是要算政治賬--要讓來自華北和西北的代表們一飽眼福--隻有抓革命才能促生產嘛。

代表們剛一下車,那些嚴陣以待的康拜因便立即投入戰鬥。我跑到地頭一看,笑了,這真是一場精心組織的表演賽呀。十六台各種型號的康拜因(它正確的中文名稱應是穀物聯合收獲機),每台配有一輛解放牌卡車,在劃定的地段裏各顯神通,比賽起來。既有傻大黑粗,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蘇製拖拉式的;也有東德、波蘭、捷克製造的比較靈巧的自走式的;有日本造小巧玲瓏式供私人農場使用的;有佳木斯自製仿蘇型的;也有北京、新疆研製的懸掛式的。它們象巨型的主力艦、驅逐艦、巡洋艦組成的混合艦隊,集中到這一小片麥海之中,沒轉幾圈兒就把這塊小麥割光剃淨,勝利會師,結束戰鬥。

領導高興,電視台攝象師也高興。前者為自己上了鏡頭而興高彩烈,後者為自己拍攝到如此熱鬧的機械化場麵而心滿意足。可惜他們都不懂得,在幾千畝麥田裏的機器越多就越能說明機械化水平低。

最高興的卻是一位外國人。他雖然具有無法改變的高鼻子,藍眼珠,卻是身穿一套勞動布的機手工作服,頭戴發黃的麥秸舊草帽--至少戴過三年了,破帽沿已經用布條砸了邊;胸佩一百毫米直徑的毛澤東像章,而且取了個中文姓名,相當時髦,叫李衛東。據說他多年來一直擔任這個農場的農機總技師,月薪二百元,每月隻肯領一百,那一百元留著交黨費--他最大的怨氣兒就是組織上至今還不批準他加入中國共產黨。

現在,李衛東總技師以完全徹底的主人翁姿態把客人們領到另一片曠場上。這裏停放著幾十台大型康拜因,是完成了麥收戰鬥任務之後撤下來進行保養的,一組組機手圍著它們進行清掃、擦洗、塗油、調試等項保養維修工作,幹得有條不紊。

李衛東用地道的東北話向代表們介紹了今年麥收的偉大成績,又習慣地宣講了一番“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的最高指示,以及麥收之後必須及時檢修保養各種農機具的科學道理。最後,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本紅寶書,高高舉起,虔誠地禱告了幾句,象基督徒,又象紅衛兵,那姿式土洋結合,不倫不類,末尾兩句提高了音調,聽得出是“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們這些代表,大都不再玩像章了。自從林禿子摔死在溫都爾汗之後,也很少有人再玩那種“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的把戲了。所以,看著李衛東還搞這一套過時的玩藝兒,立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點肉麻兮兮的感覺。等到雞皮平複之後,回想一下,他畢竟是個外國人嘛,生活在中國,老想趕點兒又老趕不上,總是慢半拍,倒也怪可憐的,何必譏笑他哩!

晚飯後,在代表們住的招待所各個房間裏,李衛東成了大家議論和互相打聽的頭號新聞人物。招待所的女服務員們,大多是農場幹部的妻女,自然形成了提供各種消息的內部新聞發布官(這使我想起了開城的白穎副組長,不知此公目前官居何職?)極受大家歡迎。

我東一鼻子西一耳朵地聞出了某種特別熟悉的氣味,和很容易就能串連起來的隻言片語。

“他是美國人,到北大荒落戶二十多年了。”

“是戰俘,思想進步,自願留在中國的。”

“他當過坦克連長。坦克車跟拖拉機差不太多,所以他懂技術。聽說,剛到農場來的時候,他一個月就修好了五台趴窩的拖拉機,嘿嘿,老場長從此拿他當寶貝,再也不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