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心眼兒不賴,肯幹活兒,娶了個東北老婆,學了一口中國話,生了一男一女,雪漂亮的小雜種,乖極啦!”
“尼克鬆訪華以後,咱中國算是跟美國講和啦。去年李衛東回了一趟老家,把兩個孩子都送到美國念書去啦。”
“臨走的時候才逗哩!他老婆送了一程又一程,在火東站,李衛東當著好多人,抱住老婆就親嘴兒,嘻嘻,他還跪下來磕了個頭,說他老婆就象他親娘!把他養活了二十年!還說,‘我半年之內準回來。要是變了心,就請包公鍘了我這個陳世美!’鬧得月台上的旅客擠成了團兒,差點兒沒把他老婆臊死!”
“他到了兒還是按時回來啦。沒帶別的,扛回來好幾十斤優良種籽。玉米、大豆、小麥,七八樣兒。看得出,他是真心想當個中國人啦。可是沒人批準他加入中國籍。”
“這也難怪,沒入中國籍,怎麼能入黨!”
“你們不知底兒!李衛東他想加入中國籍,可又不肯放棄美國國籍,所以誰也幫不了他的忙。”
“聽我爸爸說,農場先讓他當機耕隊長,後來提拔成農機站長,機務副場長。這時候他就拚命背‘毛選’,背‘語錄’‘老三篇’,連黨委書記都背不過他。他每年寫一份入黨申請書……後來,不知道哪個領導說了句話,說外國人不能當副場長,就給他改成了農機總技師,工資加成二百塊。可他隻領一半兒……”
“那一半是留著交黨費的。”
“也是,也不是。因為他現在有錢,花不完的錢。聽說呀,他去年回美國的時候,跟好幾家出版社簽了合同,他要寫書!出版商願意出幾萬、幾十萬美金買他的書,買版權。”
“就是眼下美金在中國不能花。”
“他想寫什麼書?”
“他說過,一本描寫他的中國妻子;一本寫北大荒見聞;一本寫中國農業的出路。他說,最重要的、最值錢的一本,書名叫做《一個美軍戰俘在中國》,或者叫《從戰俘到總技師》,專寫他自己的親身經曆,寫朝鮮戰爭,寫誌願軍戰俘營的生活,寫板門店交換戰俘,寫中國軍隊和中國政府執行的偉大的革命人道主義。光這一本書,紐約的出版商就出五十萬美元!”
“對,我也聽說,他認為,要是不寫這本書,他就既對不起中國人,也對不起美國人,更對不起他二十多年的這一段奇特經曆……!”
聽著這些真真假假,也許被好事者添枝加葉、加鹽加醋的傳聞,我好比喝醉了酒。
為什麼你李衛東能寫,我周仲明就不能寫呢?如果由“板門店元老”、“百科全書”白穎同誌來寫,不是更豐富多彩嗎?
這個夜晚我失眠了。“控製使用”十六年,把我釘死在京郊的農田裏,山溝裏,好比坐井觀天,外界的新聞知之甚少。而第一次出差參觀,就遇見了這麼個李衛東!還有楊清正,象兩把鑰匙一樣打開了我腦袋裏的貯藏室。他們本身又象兩本相冊,在我眼前翻開了一頁又一頁痛苦的記憶。李衛東的形象雖然有點可笑,但他要寫《從戰俘到總技師》這本書的決心,卻令我肅然起敬。他這本書,我敢斷言,情調是感恩戴德,主題是人道主義,這從書名和他本人起的中國名字上就能猜測出來。我真想現在就起床去找他好好談一談,不是談三山戰俘營,也不是談板門店,而是去告訴他一件事:楊清正這個人,對美軍戰俘是寬大的;他對誌願軍戰俘卻不寬大。
李衛東,你聽明白了嗎?聽懂了嗎?不懂也沒辦法。將來總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關於戰俘的書,可以送給你看看,以證明中國人比美國人更了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