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的聯合收獲機,以及脫粒機、揚場機、烘幹機等等,對我來講並不新鮮,北京有的是;倒是他們的選種機吸引了我的興趣。來此之前,便從黑龍江省印行的農機資料上知道了他們有好幾種型號的選種機,其中,小麥精密選種機可能還居於國內的先進水平。為此,我脫離了代表群,奔向對我有用的單項課題。
我知道,北大荒地廣人稀,無霜期比北京短三分之一,一年之中不足一百二十天,所以耕作粗放,四月底頂淩下種,將冬小麥機播入土之後,基本上不再進行澆灌、耙苗(中耕)、鋤草、追肥等等田間管理,其實也管不過來,就靠它自然生長了。也可以說是草苗競生。直到八月初,就用龐大的聯合收割機搶農時緊急收獲,把麥粒和草籽一古腦兒收了回來。因此他們很重視選種工作--不讓草籽和秕子來年重新播下土。
站在農場的選種機旁,我對它的設計、性能、結構等等方麵都發生了濃厚興趣。這種由外國機具改進的機型,不僅可以揚棄草籽和雜物,還能把麥粒分出等級來--凡是秕子(發育不成熟的麥粒)或者破碎了的殘粒(聯合收獲機很易造成殘粒),都能篩選出去,照常可以磨成麵粉,卻是不能用它當作麥種。
選種機旁有三名機手值班操作。我除了觀察,還需要與他們交談,以了解機具的優缺點和實際使用中的效率、故障等情況。
“這台選種機是你們自己改進過的吧?”
“……”
“實際工效,能達到銘牌上規定的一小時一千公斤嗎?”
“……”
“常出故障嗎?一次麥收當中要作幾次技術保養?什麼……能從頭用到底?”
“……”
“同誌,我是從北京來向你們學習的!別不答理我呀……”
他們誰也不答理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隆隆機聲淹沒了問話,便提高調門兒;步步高,及至提到了高八度,跟嚷一樣了,才發現他們的耳朵有毛病--大概由於長時間站在機器旁邊,被噪音震壞了;待我迎到他們麵前,打著手勢喊話時,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理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怪了!
我注意觀看他們。每個人都是長褲長褂,頭頂草帽,眼睛往下戴著個大號的黃口罩--機內暴騰起來的塵土把口罩染成黃褐色的了。再看,三人當中隻有一位是機手,負責看管選種機;另外二人隻負責用簸箕往喂入口裏倒小麥,並把清選出來的麥種裝進麻袋,嚴格說,他倆不是技工,而是普通農民,壯工。
他們互相之間也不說話,各幹各的,彼此之間卻又配合得相當熟練,默契,像一組不動聲色的機器人。但他們又絕對不是機器人,烈日之下,渾身大汗早把衣服濕透了!其實是汗濕了又曬幹,曬幹了又汗濕,背上看得最明顯,那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的汗漬,泛著鹽堿地上常見的那種白霜,極像地圖或者年輪……但他們為啥不穿短衣服?也不解開衣服用毛巾擦擦汗呢?
再細看,我的心有點兒難過了--這兩位壯工並不壯,兩個人四隻手還抬不動一隻裝滿了麥粒的麻袋。這種活計我可沒少幹,心中有數:一麻袋白薯一百五六十斤,一麻袋稻穀或者小麥,最沉也不超過二百斤。兩個人都抬不利索,在地上半抬半拖拉,這手勁兒也就夠軟、身子骨也就夠“鬆(熊)”的啦!我周仲明插隊的時候一個人扛(麻袋)糧食上屯,頂價兒扛半天兒,不帶換班的!你們不答理我,難道也是瞧不起知識分子?那好,瞧咱哥兒們露一手吧!我把筆記本兒一放,短袖小褂兒一脫,隻穿個汗背心,上前雙手一抱就是一麻袋。不就二百斤嘛,甭上肩,抱著它轉身一掄,單憑腰勁兒就把它輕輕地掄到了拖拉機的拖車上。
這三位瞪了眼,再也不能不正眼看我了。
他們還是不說話。不說就不說,反正我也不能摘你們的口罩。好在勞動可以創造共同語言,咱們就一塊兒勞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