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2)

幹到中午十一點,曠場上響起了收工的軍號--它雖然是通過高音喇叭播送出來的,但畢竟是軍號呀,怎能不牽動我這名老兵的心呢?我怔怔地聽著,不知想了些什麼,也許想到了這是個巨大的軍懇農場,職工們至今還過著準軍事生活;也許想到了楊清正和李衛東,他們如果沒當過軍人,大概也與此地無緣了吧?

等那遠遠近近的軍號聲落了地,回眼再看,身邊的機手和壯工已經無影無蹤。我很納悶兒,這麼大的曠場,他們又不是土行孫,怎麼一下子就土遁了呢?

我們代表十二點才開飯。現在正是個好機會,可以掀開選種機的護板,仔細看看它的內部結構……北大荒什麼都好,就是人們沒有種樹的習慣,要是有幾棵老槐樹,站在樹蔭涼底下選種,該多好!

“明哥!……別吃驚。”

一個女人在我背後喚了一聲,竟然嚇得我脊梁骨直冒涼氣。誰?這絕不可能!但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會活見鬼。站在麵前的正是身體瘦弱的李茶花--剛才抬不動麻袋的那個啞巴壯工!

我並沒有掉進五裏雲霧。不,沒有疑團。在十幾秒鍾之內,我完全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子事!而且明白了她們為什麼戴大口罩;跟誰也不說話;天氣這麼熱還要穿長褲長褂……天哪!難道這樣的生活她過了很久很久?或者僅僅是史無前例的這幾年--這幾年?也整整九年了啊!

我必須趕緊鎮定自己的情緒,她已經說了句“別吃驚”--我這吃驚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還有,我應該尊重她,包括尊重她不愛說話的痛苦心情或曰習慣;特別是不要立即問這問那,她不願意說的事情決不要問;還有,不要從頭到腳地盯著她看,那樣,雖然不開口詢問,也等於用眼睛在詢問,在審察;還有……也不能對麵站著不說話呀,我的小妹妹,我與何倩想念你,整整二十二年了!見了麵卻不說話,那一定比說錯了話更讓人難堪;可是,我應該說什麼呢?……

“明哥,我看出來了,你是這次麥收現場會的代表。還是從北京來的!所以,我為你高興。是真的。你一個人就抱得動二百斤的大麻袋,身體這麼壯實,仍然是我記憶裏的明哥哥!真的,能親眼看見這兩點,我就完全放心了!”

她說得很平靜,很條理,這也令我高興啊!

“明哥,有幾句話非問你不可!何倩在哪兒?她是你的妻子嗎?”

“是是!我們結婚十八年啦,叫小明;女孩十二歲,叫……”

“有女兒太好啦!一定很漂亮,超過她媽媽!我一閉眼就能想出這兩個孩子的模樣兒來……唔,女兒叫什麼?”

“叫……茶花!”

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嘴唇哆嗦,半天才說了兩個字:“謝謝。”

她現在沒有戴口罩,從麵容上看,除了清瘦,還看不出蒼老,也沒有病容……她的實際年齡與容貌、身材基本一致,四十二歲、何倩也就是這個樣子。

“何倩也在北京工作?”

“不,她在雲南與四川交界的地方,大涼山腳下的公社衛生院當護士。孩子在北京,她每年回家二十天。”

“她怎麼當護士?在朝鮮就是軍醫了,又念了大學……”沒等我回答,她自己改口:“唔,當護士也很好,我在這個女工連隊裏”也兼任業餘衛生員,名稱是赤腳醫生,有個小藥箱。

“你還是這麼聰明!真叫我高興。”

“明哥”咱倆別老站在這兒曬著啦。唔,你下午自由嗎?--我是說,開會嗎?

“不開會。幹什麼都行。”

“那好!我請明哥吃午飯。走,到我家裏去好好談談。”

她有家!家裏還有什麼人?最好啥也別問,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她步伐輕快,領著我走向一個孤零零的平頂紅磚拖拉機庫。原來這兒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