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波音707客機大概已經越過了秦嶺和大巴山,飛臨四川盆地的上空了。以時間計算裏程,大體上不會錯;而且舷窗外麵的雲海已經消散,剛才還看得見褐色的黃土高原,現在腳下卻是一片蔥綠,這隻能是我們的故鄉呀!

“茶花,快到啦!下邊這條閃亮的大河,我看就是嘉陵江。”

聽說嘉陵江,她的身子抖動了一下--由於座位挨得很緊,我感覺得到。她無法再控製感情了,歪過頭去盯著窗外,重複地說著:“嘉陵江!嘉陵江!”

“也許咱們就是沿著嘉陵江由北往南飛。”

“……雁南飛?”

她又說了半句話。但我聽得懂。半年前,我與何倩倍她看了一部所謂的蘇聯“修正主義影片”《雁南飛》,是描寫第二次世界太戰期間,年輕的未婚夫上前線去了,夫婚妻始終在後方等他,直到戰爭結束,別的紅軍戰士回來了,可是這位未婚夫卻沒有回來。這是個非常動人的悲劇影片。茶花與何倩,兩個人都是一邊看一邊哭。我至今也不明白,這個真實感人的影片為什麼被扣上“修正主義”的大帽子?好在這些年沒人再提“修正主義”了。且不管它究竟是什麼主義吧,看來,它已經給李茶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乃至引起了共鳴。

我仍然承擔著隨時衝淡憂傷的任務:“不是雁南飛。是重慶青年回南開,祝賀母校八十大慶!”

她並不跟我抬杠,隻是默默地俯瞰閃著銀光的嘉陵江……

自從爆發“天安門事件”和粉碎“四人幫”之後,中國人總算開始覺醒了!有人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感覺,這種變化又快又慢。對我們這幾個老同學來講,大體上是隔兩年才解決一個大問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何倩的問題得到了徹底平反;又拖了兩年,她才從大涼山調回北京,我們一家四口終於團圓了;與此同時,中央軍委也正式發出文件,要求各地認真負責地複查前誌願軍被俘人員的問題,落實政策,妥善安置--李茶花才脫離了北大荒的農場;但是茶花不肯回重慶,何倩就跑到哈爾濱去接她來北京,又整整“接”了兩年,才把她連人帶戶口“接”到了我們家中;轉眼又快兩年了,李茶花的工作仍然沒處安排,哪個單位也不願意接受五十歲的女同誌呀……現在,總算看到了一線希望,我與何倩才分頭做工作,把李茶花和廖渝生都拖到重慶南開中學來。

人世間有許多事情並非巧合卻又很奇巧。幾年前,我們這幾個老同學都不願意回重慶,現在卻又從四麵八方約好了到重慶來團聚。這裏邊的具體原因,酸甜苦辣,可就一言難盡了。隻能先借用一句俗話:一個廟裏有本難念的經,一個家裏有本難算的帳。大概如此。

李茶花不願意回重慶,原因最明顯。起初,她不忍心讓多病的老母親看到當過戰俘的女兒……“文革”中,作為“外逃反革命分子”家屬的老太太,又稀裏糊塗地就被“橫掃”沒了;上清寺那幢小洋樓自然也充了公,所以,重慶也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躲在北大荒農場的廢車庫裏切麥粒的時候,首先便切斷了與重慶的聯係。

可是中國還有兩句俗話,叫做藕斷絲連,葉落歸根。不但李茶花忘不了重慶的一切;她那加入了美國籍的父親和姐姐菊花,也忘不了祖國和故鄉重慶。八十年代開始了,再沒有人計較這個用金條買飛機票逃離重慶的富商李老板是不是“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相反,由於他年邁思鄉,申請回國定居,而被視為愛國人士。這位手持“綠卡”(美國護照)的李老板雖然飛回來了,但在定居之前他還要先做幾件事。第一件便是尋找女兒李茶花。到哪兒去找呢?自然是重慶。重慶哪兒有李茶花哩!李老板一邊托人打聽,一邊著手做第二件事。他贖回了上清寺的小洋樓,翻修一新,在植滿花樹的院子裏為亡妻建了個水泥的衣冠塚--從清退“查抄物資”中親自認定了兩套亡妻的大衣、旗袍、皮鞋和一掛念珠、一把折扇、一對枕頭,裝棺入土,還立了一方大理石碑,那銘文是:

先母李夫人之墓

孝女 菊花 茶花敬立

公元1984年7月

可是,這位“孝女”茶花在哪裏呢?住在上清寺空蕩蕩的小洋樓裏,八十二歲的李老板夜不成眠,甚至還聽見了“鬼哭”。世上自然沒有神鬼。但是,對於一位老人來講,這“樓空人去”的晚景也實在難熬啊。菊花擔心老父親因此而病倒,她開始反對老人家回國定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