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除非找到茶花!”大姐菊花對我說:“父親和妹妹,他們父女之間的隔閡太深了……仲明,你跟何倩都是知道的,四九年我們臨走的時候,茶花跳窗子跑掉了,我父親氣得簡直要發瘋……多少年呐,我跟著父親輾轉香港、台北、新加坡,最後定居三藩市,每每談起茶花,我就勸說:您也該留下一個孩子照顧媽媽呀!隻要我說這句話,父親就不作聲了。直到今年春天,我陪著父親回到重慶,見了一些老朋友,一打聽,才知道四九年冬天茶花就參軍了,根本沒有照顧媽媽,而且一去不返,音信全無。據說是一九五四年吧,街道居民委員會把媽媽掛在門上的光榮軍屬牌牌也取走了。聽到這些,父親當時就哭了,說他對不起我媽媽……上個月,通過政府代為查找,才知道茶花寄居在你家裏,可是她至今拒絕跟父親見麵。”

“這以後的事情,仲明,你們知道,可也才知道一半。夏天,我勸父親回三藩市的時候,路過北京;上個月,父親第二次入川,又路過北京。唉,隻要路過北京,他就大發脾氣,傷心落淚,完全因為茶花故意躲著不見他。上個月這一次,你們是親眼看見的,那種情景怎麼不叫老頭子傷心哩……”

菊花大姐也是年屆花甲的人了,說到這,已是泣不成聲。

所謂上個月這一次,就是九月初,菊花陪著她父親,事先不打招呼就直接開車闖到我家來了,要見茶花,搞了個“突然襲擊”。這次倒是把茶花堵在了屋裏,見了一麵--天哪,這一麵總共隻有幾秒鍾,當茶花認出了麵前站著的就是她生身父親的時候,她連聲爸爸也沒叫,便奪門而出,沒命地跑到胡同裏去了。

我的這位李伯伯也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邊追邊喊:“茶花!我的兒!我的親骨肉!你站住,聽我說兩句話……”

茶花根本不聽,頭也不回,轉眼就跑沒影兒了。老頭子怎麼追得上!差點摔倒,幸虧被我攙住,他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老淚縱橫了……菊花和何倩也在哭,連胡同裏的鄰居,也有陪著老頭兒抹淚的。

此前,茶花並沒拒絕跟大姐菊花見麵。大姐還到我家裏住過兩晚上,跟妹妹作徹夜談。看來,妹妹把自己的坎坷遭遇告訴了姐姐,她父親自然也就知道個大概了。茶花不見父親,隻好由菊花轉告老父親的願望和安排。這些事,茶花都告訴過何倩。簡單說吧,一切以茶花為轉移:如果她同意回重慶陪伴父親,老父親馬上就在重慶定居;如果她願意跟父親去美國,老先生就取消“葉落歸根”的計劃;隻要她答應跟父親在一起,留在北京,或者去香港、新加坡也行,那裏都有李家的買賣。然而茶花把一切都拒絕了。最主要的,是她拒絕承認這位風燭殘年的美籍華人是自己的父親。她對菊花說的原因非常簡單,隻有一句話:“我恨美國!”

何倩與我,以及任何一個理解茶花痛苦感情的人,都不能說她死心眼兒,說她傻。那又怎麼辦呢?

菊花大姐忍住了哭泣,繼續說:“那天,我父親受的刺激太大了。可他還是硬挺著飛到重慶,不久就住進了醫院。仲明,你知道,老年人,特別是中國的老年人,最害怕孤獨。而美國恰恰是老年人的地獄!這就是許多美籍華人越老越思鄉,盼望回國定居的原因。盼什麼呢?尊老敬老,兒孫滿堂,闔家團圓,熱熱鬧鬧……可惜我父親連一樣也盼不到啊!現在,住在重慶的醫院裏,什麼藥也治不好他的心病。他不敢一個人住進上清寺的家裏去。所以派我踅回北京,問問茶花,她這後半輩子究竟打算怎麼過?難道她獨身一人就不孤獨嗎?”

孤獨!一語提醒了何倩。在今天的世界上,大概隻有何倩才能勸說李茶花了。

茶花寄居在我家,雖然我夫妻倆都是她情同手足的親人,兩個孩子也口口聲聲既叫“阿姨”又叫“姑姑”,然而她還是孤獨的!

“她也和李伯伯一樣,最害怕孤獨,”我悄悄地跟何倩說:“這種滋味兒咱們都嚐夠了!你在大涼山;我在北京帶著兩個沒娘的孩兒;渝生在廣州現在還帶著兩個沒娘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