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2)

我們的心情幾乎是一樣的,李茶花靠到我身邊來,喋喋不休地指點著說:“從前路旁有三層又濃又密的樹籬笆!到哪兒去了?高高大大的棕櫚樹,中間一層是合歡樹,最下邊一層是冬青樹組成的矮牆,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綠牆。籬笆兩邊是小足球場,籃球場,連球兒都鑽不出來!你們看,現在的樹籬笆到處是缺口,稀稀拉拉,象老太婆的牙,老太爺稀疏的頭發……難道那些綠油油的樹也會老麼?也老死了麼?”

她如數家珍的話兒,立刻引起了共鳴。

“唉,不是要批判貴族學校嘛!”

“樹多,也是貴族嗎?”

“就這樣改造資產階級學校哇?”

“你們不知道!”一位留校任教的校友氣忿地說:“三年困難時期,足球場上耕地種了紅苕(白薯)。十年動亂的時候,搞‘文攻武衛’,坦克車開進了校園,橫衝直闖,軋壞了大操場和足球場下麵的排水管道。從前咱們大操場是不積水的,上午落大雨,下午照樣踢足球;現在呀,坑坑窪窪,一落雨就變成爛泥塘!”

經他這麼一說,大家全都沉默了。彩旗和標語牌代替不了濃密的樹籬,即使能給小同學和外單位的來賓增添一些歡樂和節日氣氛,卻遮不住我們這些老校友的眼睛!透過處處缺口,我們難過地看著兩邊球場上的土丘和窪坑,雜草叢生,球架傾歪腐朽,根本無法使用,正不知荒廢多少年了……我們心裏難過,就象有人恣意糟踏了故鄉的家園。

走完這段大道,來在兩座教學主樓之間的廣場上,迎麵看見一幅巨大的標語牌和一幅同樣巨大的油畫。標語牌上是放大了的周恩來校友的親筆題字:我是愛南開的!

這句話當然說出了很多校友的心聲。但是,我們知道,周恩來校友還有一句更真誠更實在的話:感謝南開中學給予我的啟蒙教育!卻不知校方為何不敢亮出來?隻因為他後來當了國家總理嗎?亮出來就有損於他的威望嗎?或者是不敢承認象周恩來這樣的領袖人物青少年時代也曾受過“資產階級學校”的教育呢?

大幅油畫上有三個人--是周總理五十年代來校視察工作時的形象;另一位是著名的教育家、重慶南開中學校長喻傳鑒先生;第三位我們誰也不認識,後來聽說,也許是個什麼幹部吧。

我們很自然地走向了最熟悉的高中部教學樓--範孫樓。抬頭一看,樓名改成了“紅專樓”,心裏更加不是滋味兒了。

“這怎麼可以隨意改名呢?”何倩嘟噥著。

李茶花的話顯然比下飛機以前多了十倍:“當年嚴範孫先生捐款資助南開辦教育,老校長張伯苓決定命名範孫樓以永久紀念,這不是很有意義的好事情嘛!”

廖渝生的膽量也比三十年前大了十倍,立刻附和何倩和茶花的意見,大聲說:“為什麼心胸如此狹窄?連人家捐款辦教育這樣的好事情都容不得哩!我看,應該以校友們的名義,建議把樓名改回來!”

“說得對!咱們一塊提這個建議。”大家表示十分讚同。

我們誰也不肯到招待所去休息,非在校園裏先轉一圈不可。但是,越轉心裏越難過。圖書館也改了名,變成了什麼會議室之類的辦公場所。美麗的樟樹林啊,是我與何倩第一次躲在裏邊偷著親嘴的地方,也被砍伐了,真象“文革”中強迫女人剃成陰陽頭那麼難看、難受。美麗的魚池,傍晚老校長叫校工給他挎著一竹籃饅頭,邊散步邊喂魚的地方,現在連環池路的石板都撬光了,桃樹也砍了,別說散步啦,根本無路可走。更叫人生氣的,是楊公橋一帶原屬南開中學的土地,直到男生宿舍跟前的盥洗室,竟然被機關單位和工廠等等霸占了,至今不予歸還。

我也無法解釋自己的感情了。是懷舊嗎?是回來專門挑剔母校的毛病?還是前來為母校祝賀八十大慶呢?闊別三十五載,整個故鄉都改變了模樣兒,為啥單單不準南開變樣?難道我們這些當學生的就沒有變樣兒?唉,難以駕馭的感情啊!

“兒不嫌母醜……”我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半句話,茶花首先點頭,大家也表示同感。是啊,我的母校,隻因為學生對您愛得太深太切太真,所以才容不得任何人對您有絲毫的損傷和不敬啊!

佇立魚池邊,悵然若失,正不知怎樣才能歡樂起來的時候,迎麵走過來兩個人,原來是老學長老校友廖京生和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