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飛機,便有十幾位老同學一擁而上。我們全都陷進了熾熱的感情世界。一個個五十來歲的人,頓時返老還童;一張張飽經風霜的麵孔,刹那間全都變成了娃娃臉;白市驛變成了沙坪壩;飛機場變成了南開中學的大操場;候機樓變成了高中部的教學樓。小哥哥今年十七八!幺妹子還是李麻花!“李麻花!”“何麻花!”不知是哪個“和尚頭”呼喚了一聲,地球也倒轉了三十五年啊。
愈是情深愈斟情。我們《雷雨》家族的親人們撲了上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此時就算楊清正當了重慶公安局長,帶來兩百警察,也隻能給我們站崗放哨,休想再把重慶青年的“小集團”拆散。
我們好象離開了地球,進入宇宙的真空。失重了,隨意飄浮;聽不見聲音,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親人的心跳;最美妙的是徹底擺脫了地球上才有的時間和空間,獲得了人世間根本不存在的那種解脫和自由!
這種解脫和自由,多麼美呀!在我,在妻子何倩,在小妹茶花……在我們最痛苦的時候,都曾經動過狠心,想讓它降臨……
現在,何大夫的“仙丹妙藥”真靈呀--廖渝生與李茶花在這百無禁忌的太空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也許隻有一分鍾。一分鍾也是天作之合。
重返大氣層的時候,重新墮入紅塵之後,菊花大姐、何倩,我們都清醒過來了,就自動地靠邊站、靠邊走,心甘情願地當“多餘的人”,隻讓茶花與渝生攜手鑽進一輛皇冠牌小轎車。此去南開中學還有半小時路程。誰也無權幹擾這隻屬於他倆的半小時。大概隻有出租汽車司機偷聽了他倆的切切私語;也許還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壓根兒沒聽懂。這一對兒三十六年的患難情侶究竟談了些什麼悄悄話?鄙人未曾在車裏安裝竊聽器,事後也不願意打聽,所以,不敢妄擬。
然而我們大家都看到,都寧願相信,都可以作證:經過這半小時同車密談(也許什麼都沒有談,不必談),苦命的李茶花複活了!愛情和青春的活力,事業心,自信心,自尊心,都象歌樂山上的新鮮空氣一樣吸滿了她的心肺,注入了她的血液,洗亮了她的眼睛。
一頁曆史翻了過去,同時也是一頁新的曆史被掀開了。
幾輛汽車都停在了沙坪壩南開中學的校門外。雖然我們今天都是教授、研究員、總工程師、醫生、作家、以及什麼什麼官員,但在母校麵前,依然是學生啊。解放前,南開的學生就從來不準坐小汽車進入校門,我們怎會忘記這一條校規哩!
下車之後,抬頭細看,母校的大門並沒有改變模樣。所不同的,是在四根方磚門柱上架了一道角鐵焊成的鏤空橫梁,中間鑲嵌著鄧穎超同誌新近題寫的四個大字:南開中學。右側門柱上還掛著一塊漢白玉校名銘牌,刻著同樣的南開中學四個金字。
隻要親眼看到南開中學這四個金字,我心裏就已經翻騰起來了。為啥?這讓我怎麼說呢……解放後,母校就被改名為重慶第三中學。而且有些人,“文革”中大肆批判“資產階級的南開”、“貴族中學南開”。這不能不使我想起老校長張伯苓先生生前說過的一句話:“南開,難開!開了也難關!”唉,就算南開中學曾經是一所進行“資產階級教育”的學校吧,可是,八十年前誰又能夠在中國創辦一所無產階級的學校呢?而且,南開中學教育出來的數萬學子,對國家對民族,究竟是有益還是有害呢?怎麼可以用“資產階級”這四個字就把它一筆勾銷了哩!我心裏翻騰,既為母校橫遭批判而難過,也為我們這一群小資產階級的小知識分子的遭遇而心酸。我對著校門深深地三鞠躬,祝賀她終於恢複了校名,也感謝批準南開中學恢複校名的一切明白人!
我心裏翻騰,更是感激鄧大姐啊。這個校門,您和周恩來校友一定是進出過多次的!還有一些各式各樣的人物,史迪威,馬歇爾,蔣介石,白崇禧,張治中……也曾進出過這個校門吧。直到重慶解放前夕,我與何倩正在老校長家的院子裏玩的時候,還親眼見到蔣經國跑來,代表他的父親懇請張伯苓先生及早去台灣,遭到了我們老校長的拒絕。……這是曆史。曆史往往是很有趣的。
所以,校門應該保持原有的模樣。南開中學的校名也應該恢複。南開校友遍天下,何苦硬要從我們心上抹掉對母校的思戀之情哩?
我們手挽著手走進了親愛的校門。這是一條筆直的大道。道路兩旁已插上了五色彩旗,和一些“熱烈歡迎校友返校”的標語牌。氣氛是熱烈的。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味兒,缺了點什麼……對啦,樹籬!缺了樹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