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2)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周作家,您快請坐!我自費來沙坪壩,就是為了請李茶花大夫,何倩大夫,寬恕我當年的錯誤。”

“老白,這大可不必!”

別的老校友們,見此光景,一個個都悄悄走開了。京生大哥也走了。反正這是個不眠之夜,每間屋子裏都在互訴衷腸,誰也不會早早睡覺的。現在,這屋裏隻剩我兩個了。

“周作家,您是怎麼當上作家的呀?”

“我在這個校園裏就喜歡唱歌演戲。參軍以後又在文工團,這您都知道。可以說是自幼熱愛文藝吧……打倒四人幫之後,客觀上允許我寫作了,我當然要爭取歸隊。”

“是是!這也是您的天才!連我聽了,也感到光榮!”

“老白,您曾經是我的上級,領導。咱倆一道工作過,一個防空洞裏住過,無話不談呀!現在,我求您仍然拿我當個知心的小老弟吧!”

“是是!不敢不敢!我拜讀了您的大作,實在寫得好,我也感到光榮!我要向您學習!”

說著,他又畢恭畢敬的立正了……

屋裏隻有我倆,可他仍然用這種態度對待我。這不僅使我反感,而且非常難堪……猛然想起渝生那兩句話,“受別的犯人打罵”,“常偷著出去賣血”!我的心又立刻收緊了。是我錯啦!對人生看得太簡單太輕易了。受犯人的虐待,賣血養家,一定還有些別的吧,十年的屈辱生活,已經把白穎變成另一個人了!我還有什麼理由瞧不起、看不慣他哩!

總之,我曾經結識過的那個口才超群、知識廣博、青年得誌,風流倜儻的白穎組長已經不複存在,永遠不會與我重逢了!上帝已經成功地使他達到了“脫胎換骨”的奇妙境界,變成了麵前這個畏畏縮縮、花白頭發、麵皮皺皺巴巴、形態可憎又可憐的小老頭兒。

還沒聽完別人的話,就滿臉假笑,點頭哈腰,表示擁護;自己還沒開口,就趕緊立正,雙手下垂,表示謙卑。看著白穎的這些表現,我真想為人生大哭一場……忽然轉念,不,我應該笑哇!周仲明嗬,你的幽默感飛到哪裏去了?京劇《法門寺》裏的賈貴,站慣了,不會坐,那就讓他站著唱吧!你若是非給他安排一把交椅不可,他也會到椅子上去站著唱的。

因此,我隻好拉著白穎走出受彤樓,到校園裏去散步,邊走邊談。

“老白,分手三十一年了,我還記著您要寫的那本《新笑林廣記》。也許已經寫了吧?”

“是是……周作家,這種書能寫嗎?”

“當然能寫啦!您掌握那麼多素材,不寫出來,那太可惜了。”

“是是,我離休啦,有的是時間,可是,周作家,不瞞您說,在煤礦天天背煤,那麼多年,我連支鋼筆都沒有……不會寫文章了。”

“是嗬……不過,憑您的文學底子,詼諧的語言,倒是可以用這本《新笑林》來練練筆,寫一段時間,您的文字功夫自然就能恢複。”

“是是……我收集的材料早丟光啦。”

“找幾個老戰友,包括我,咱們大家一塊回憶嘛。”

“是是……我的腦筋不行啦,記性壞啦。”

“老白,您還記得嗎?在開城,板門店,您曾經要我跟您合作。現在我願意跟您合寫這本書!”

“是是,記得記得……不敢不敢。”

“什麼不敢?您怕什麼?”

“是是,周作家,我不敢高攀,不敢跟政治沾邊,也不敢回憶往事……”

月光朦朧,我看不清他的臉上,是假笑呢?還是流露了一丁點兒真情?總之,合寫《新笑林》的事兒吹啦。我倆默默地散步。走到受彤樓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提起了楊清正,說這位老幹部也離休了,全家住在一個美麗的柑桔園裏,“周作家,您要是想寫戰俘的故事,就去看看楊部長吧,他知道更多的秘密。他的記性兒從來就很好,現在還很好。我有他的地址。他還記得你,記得李茶花、何倩。記得你們這些重慶參軍的學生兵,還能說得出一串名字。”

我心裏又翻騰起來,沒接話茬兒。

南開中學的校慶活動,辦得很隆重,熱鬧非凡。大會慶祝,小會座談,請我們到大操場上為全校師生演講,聯歡晚會上還請我們演出了《雷雨》片斷……校慶日過去之後,又請全國各地和國外歸來的校友們到大足旅遊,觀賞那成百上千的石雕佛像和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

這位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巨大的檀木金身,從兩肋生出了一千隻手臂,比開屏的孔雀壯麗十倍,特別是每個手掌心裏都睜著一隻慈祥智慧的眼睛,看得見人世間每一個角落裏發生的悲劇和苦難……李茶花跪下去給她磕了一個響頭。我們隻好假裝作沒看見。

連續七天的校慶活動結束了。校友們紛紛趕回自己的工作崗位。正如王熙鳳二百多年前的那句名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