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正狡黠地笑了一下:“小周,別忘記咯,我們不是英國。”
我仍不死心,想進一步說服他。這時楊夫人已經在招呼大家吃飯了。楊清正乘機下台階,拉著我的手打哈哈兒:“來來,喝酒喝酒,老戰友咯,一醉解千愁哇!”
酒菜甚豐。我毫不客氣地吃喝著,因為這是楊夫人親手做的,而何倩是她的大救星。
楊清正摘了助聽器,也就沒法與之交談了。但他自己說得不少,特別是喝了兩小盅湖南的省優名酒白沙液之後,也發了不少牢騷。
“小周,你是作家,那個電影是你寫的吧?《從奴隸到將軍》。我建議你咯,再寫一個,叫做《從將軍到奴隸》!”
我連忙解釋,不是我寫的,但他聽不清。不過,從他這一句話裏,倒也能聽出他發牢騷的驚人程度。
我希望他僅僅是對“文革”中的遭遇有氣兒,而不要對老幹部離退休不滿。
楊夫人告訴我,他們現在生活很好,這個柑桔園是老幹部休養所的地方,每家有十四棵桔子樹,一年能收五六百斤無籽蜜桔,存進窖裏,能吃到來年五月。還有半畝菜地,二分花壇,老兩口兒除了鬆土、澆水、摘菜這些活動身子骨的項目之外,老楊還天天寫大字練書法……她講這些話,老楊似乎聽得見,頻頻點頭,摻著苦笑,漸漸地喝多了,被那位現代派的兒媳婦一把奪走了酒盅。
飯後,老楊請我看他寫的大字條幅。還處於練習階段。不知為啥,寫得最多、也是寫得最好的四個大字,卻是鄭板橋的:難得糊塗。
當我重提誌願軍戰俘的時候,他就鼓搗自己的助聽器,好象這玩藝兒常出毛病,需要隨時修理……如此反複三次,我也就死了這條心啦。楊夫人催老伴兒按時睡午覺,叫我也到隔壁屋裏去睡一會兒。我起身告辭了。
楊清正單獨把我送了很遠,又沒戴助聽器,也就無可交談。一路上,我看得出他實在是老了,臉上手上有很多黑痣般的老年斑,凹胸駝背,呼吸帶有濃重的痰喘,兩隻腳在水泥小路上也有點象“搓板步”了……我幾次勸他留步,他站下喘喘氣,還要送。
終於送到了柑桔園的邊緣,他說這是每天散步的路程。握別的時候,他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問我:“這一生,還能見麵嗎?”
我心裏也怪不是滋味兒,叫了聲:“老首長!多保重吧。”
他拉著我的手不放,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我第一次看見他以平等的身份,以誠懇的態度對我說話:“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麵咯。周仲明同誌,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更對不起何倩,還有李茶花!還有……還有……還有……見了麵,替我說一聲咯。”
回到北京,我把這些話告訴了何倩。她沒再生氣,但也沒有表示對楊清正的絲毫寬恕和同情。
“你往重慶寫封信轉告茶花吧!”
“還不如你把姓楊的、姓白的都寫進小說裏去呢。”
“我這篇小說大概寫不成了。也許要等到二年再寫。”
何倩笑了:“今年是一九八六,我看你一定能活到二十一世紀。”
“當然!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你、我、李茶花和廖渝生,還都不到七十歲哩!”
“那時候的青年人,也許並不關心咱們這一代的痛苦了,不喜歡你寫戰俘的小說了。”
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命運。人們的喜怒哀樂總是會有的,不過,我敢斷言,由愚昧造成的痛苦,必將慢慢地減輕。
1986,8,8,寫於北京,
§§後記